转自 语文大时空
高中语文粤教版必修4罕见地收入了同一作家的两篇文章:鲁迅,《拿来主义》和《阿Q正传》。 这种难得出现的课文奇观,却总是被我们轻易放过,我也是在教过多遍之后才突然想起:难道这两篇课文之间就没有值得对读的内容吗?
根据“互文性”理论,这两篇文章当然有相互指涉的地方,而且细心考究,还会发现只有作这样的对比解读,才会发现文章的奥秘和不足。
孙绍振教授提出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在鲁迅心中有小说艺术和杂文艺术两根弦,两根弦有的时候构成和弦,有时则互相打架。”《拿来主义》是杂文,《阿Q正传》是小说,这两篇文章之间,是“构成和弦”,还是“互相打架”?
对于《拿来主义》而言,鲁迅的小说艺术使杂文艺术锦上添花。
作为一种直接、迅速反映社会时事的文艺性论文,杂文和时评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多一些形象性、感染力,而这正是小说艺术的当行本色。“拿来主义”,既然冠以“主义”之名,很容易写成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但鲁迅却写得深入浅出,奥秘就在于在精辟的论述中,用了小说的笔法,寥寥几笔,就惟妙惟肖地写出人物的神韵,活灵活现地绘出形象的场面,如:
“几位‘大师’们捧着几张古画和新画,在欧洲各国一路的挂过去”,“如果反对这宅子的旧主人,怕给他的东西染污了,徘徊不敢走进门,是孱头;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烧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则是昏蛋。不过因为原是羡慕这宅子的旧主人的,而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进卧室,大吸剩下的鸦片,那当然更是废物。”
此外,还可以结合《阿Q正传》的情节,让学生讨论:阿Q是“孱头”、“昏蛋”还是“废物”?这就能把对《拿来主义》的主题探究和对《阿Q正传》的人物分析有机地结合起来,一举两得。
而对于《阿Q正传》而言,鲁迅的杂文艺术则使小说艺术美中不足。
在《阿Q正传》里,时常出现杂文式的句子,如“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辛辣、讽刺、一针见血,这些杂文式的句子时不时跳出来,打断小说的正常叙述节奏,剥夺读者咀嚼形象领悟内涵的权利,使小说大失况味。真正优秀的小说,即便讽刺,也是不露声色,不着痕迹,诱引读者在字里行间细加品读,挖掘到文本之内的深层寓意。
仍以鲁迅小说为例:《幸福的家庭》,通过“他”写作中拟想的“幸福的家庭”和现实中身处的“不幸福的家庭”做对比;《肥皂》,通过四铭道貌岸然的言行和龌龊肮脏的潜意识做对比——鲁迅并没有生硬地挑明、刻意地渲染,讽刺效果反而更加显著。
《阿Q正传》的局限之处,还不止于此。
即便如《幸福的家庭》那样,讽刺的手法“如盐入水,无迹可寻”,仍是不妥当的。
阿Q的妄自尊大、麻木健忘、自欺欺人、讳疾忌医、欺软怕硬,或曰“精神胜利”,种种荒谬之处,当然可以讽刺,但不应该只有讽刺。
阿Q所代表的中国国民,其实是“精神胜利法”的受害者,而且由于种种原因,并不自知,对于这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沉默的大多数,如果仅仅只是挖苦、讽刺、谴责,而不加以同情,这和鲁迅毕其一生所批判的“看客”有什么区别?整篇《阿Q正传》读下来,感觉鲁迅是拉阿Q来示众,为大家提供笑料,而自己是置身事外的,占据道德制高点的。阿Q可以是你,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她,但惟独不是我——一旦形成这样的阅读认识,《阿Q正传》就只能满足看客的猎奇心态,而不能震撼国民的内在灵魂。
对于《阿Q正传》的局限,鲁迅应该是有所认识的。在孙伏园问鲁迅自己觉得《呐喊》里最喜欢的小说是哪一篇时,鲁迅说最喜欢《孔乙己》,它好的地方就是“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很显露,有大家的作风”。这其实是否定了同在《呐喊》里的《阿Q正传》,因为《阿Q正传》恰恰是写得“逼促”、“滑稽”,用了太多的杂文笔墨,过于露骨地讽刺,反而失了大家风度。
作者简介:张晓勋,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石门高级中学语文教师,佛山市语文中心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