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在与时间》想到网络生存

 作者:故乡的异乡人

提 要: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用独特的哲学语言描述、批判了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沉沦。本文借助他的哲学概念与分析方法透视当下新兴中的网络生存,揭示出虚拟网络生活与现实日常生活“同质同构”的一面。即原来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沉沦,正不断延伸、扩张到网络世界中。 

     

    关键词:日常生活 网络生存 闲言 好奇 两可 沉沦 


    海德格尔在其哲学思考中,始终关注着人类生存状态尤其是人的日常生存。早在《存在与时间》中,他就用独特的哲学术语与现象学方法描述、剖析了人的日常生活。而在他去世二十年后,人的周围世界、日常生活领域又出现了一些新的重大变化。其中,尤其引人注意的就是网络世界的急剧兴起。网络正成为越来越多的人的一种新生存方式。对于此,我们常常能听到许多欣喜、乐观的评价。确实,网络于人类生活有诸多积极影响。但同时,我们也必须觉察与反省当下网络生存中的消极面。本文即试图借助海德格尔的哲学概念与分析方法对此作一番全新的透视与审思。 

    海德格尔对日常生活的分析是从此在的“共在”本质开始的,即此在并不是孤立的自我,而是“与他人共在”、总融身于与他人的关系之中。他认为:在日常生活中,日常共在使我们的一切处于常人之统治下。这里的“常人”就是丧失了自我、无个性的日常共在者。在界定了常人的特征后,海德格尔又从闲言、好奇、两可等方面对常人在世的展开状态进行了描述与分析。下面,我们就依助他的思考来逐次分析当下的网络生存。 

     

     

    一 

     

    海德格尔是从话语的角度来论述日常闲言的。他指出,话语对此在的生存具有组建作用,其造就了此在的展开状态。然而,日常生活中“话语有可能变成闲言。”[1](197)所谓闲言,指未经自己思考和判断、与所谈及的事物并无源始联系的话语,尤其表现为日常生活中各种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式的说法和书面上的陈词滥调。它“是共处同在本身的存在方式。”[1](P205) 

    显然,在网络时代,海德格尔所说的人之生存的“共在”状态被大大地凸显与强化了。比如,不同城市、不同地区乃至不同国家和民族的人可以同时聚集在网上同一个聊天室里聊天、在同一个BBS里讨论交流,由此而建构了一种全新的“共在”样式――虚拟“共在”。在这种虚拟“共在”中,人们仍然并且主要是通过话语来构建其生存――新的网络生存,即是通过BQQ、BBS、E-MAIL等互动工具来表达自我、与人交往并确立自我虚拟身份的。 

    然而,进入网络时代后,“话语”变成“闲言”的可能性立刻急剧上升。因为网络空间是一个不同于现实社会的自由、开放、隐匿性、低监控(或者说接近于零监控)的话语空间;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可以就任何事情不经调查、不加思考地任意说上一通――甚至可以不顾现实的伦理与法律、不负责任、不计后果地胡言乱语。并且在网上,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地“说”,已比现实生活中简单、快捷多了。一次“复制”、“粘贴”操作就可使别人的洋洋万言顷刻间变成从你嘴里说出的东西!于是,一进入网络世界,“话语”就加速、急剧地坠落为“闲言”。在这里,才真正是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谁都可以振振闲言。”网上无数的各种聊天室、论坛等,每天都源源不断地制造着日常闲言。甚至一些专业性较强的学术网站、文学网站,也是如此。且看著名诗人伊沙对新兴的诗歌网站的点评:“诗歌网站上真正的垃圾是那些打着‘论坛’旗号的聊天――遗憾的是这才是目前网上的活力构成。什么叫网上的‘诗歌论坛’?即以诗的名义调情,┅┅间或聊诗――所谓‘聊诗’也就是一大帮小男人婆婆妈妈地聊一些诗人间的家长里短,是非曲直,把那‘聊天室’当成了长舌妇占领的街道。”“所以,人气最旺的网站就变成了一个最大的垃圾站,比如《诗江湖》。”[3](128)所以,网络世界正在成为日常闲言新的无限空阔的滋生空间。 

    海德格尔还批判道,人们在日常闲言时,只是为了“说”而“说”,并不曾费心探究过所谈及的事物;并且,还是很自以为是地在“说”――“闲言无须先与所谈的事情建立切身联系就什么都懂了。”[2](117)于是,闲言非但不能揭示事物的源始状态,反而会形成不断膨胀的语言垃圾,遮蔽事物的真实面目,“掩盖了世内存在者”。[1](196)在当下的网络生存中,此类现象有增无减。由于组建网络生存的“话语”坠落为“闲言”,种种虚假信息、语言垃圾在网上大肆泛滥、膨胀,混淆视听、乱人耳目;致使人常常被淹没于“网络闲言”之中――许多东西我们首先都是从“闲言”中得知的,并且对其的认知从不曾超出这种“平均的领会”――从而无法较真实地把握、认知事物与世界。 

     

     

    二 

    海德格尔赞同奥古斯丁等哲学家的观点:“看”在人之认知中有着突出的优先地位,并把视或看理解为以天然方式据存在者为已有。他所说的“好奇”主要指日常休息时自由空闲的寻视,标识着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向“看”存在的倾向,但又并不仅仅局限于“看”,也出现在其它的感知方式中。海德格尔对“好奇”的整个论述,让人感觉几乎可以直接用于描述当下的网络生存。具体说来,“好奇”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一是不逗留于切近的事物,离开切近上手的东西而趋向于遥远陌生的世界。这让人联想到在分析此在的空间性时,海德格尔曾说的,去远(即去某物之远而使之近,使相去之距消失不见)是此在在世的一种存在方式,此在本质上就是有所去远的。他认为当时出现的无线电就是人的“去远”本质的一个例证。我们自然可以说,今天的网络更为充分、极致地的彰显了人的这一存在方式。在网上,只需轻轻一点击,我们便可在瞬间跨越千山万水,抵达、触及世界遥远的另一端。所以,移动梦网的那句有名的广告词――“飞一般的我!”倒真是对网络生存的生动写照。 

    二是只就外观看“世界”、仅仅是为了看。在“好奇”中,“此在寻找远方的事物,只是为了在其外观中把它带近前来。此在一任自己由世界的外观所收攫┅┅”[1](200)它忙于东看西看,却不是为了领会所看的东西,“不是为了有所知地在真相中存在”,而仅仅是为了看。我们在网上看新闻、读各种帖子或文章时不也如此吗――常常是只看看标题、图片就一扫而过,很少耐心、细致和完整地逐一读完全文,更少去认真理解其内容与观点、思考判断其真假对错。真的是仅仅看看、“仅止为了有所知而已”!人们常用“足不出户就能知晓天下事”这样的话来描述网络生活。但细究起来,我们所知的常常只是各种事件的表面,而很少知其内里,即并没有“进入一种向着所见之事的存在”。 

    三是贪新鹜奇、不断地从这一新奇跳到另一新奇上去。“好奇也不寻求闲暇以便有所逗留考察,而是通过不断翻新的东西、通过照面者的变异寻求着不安与激动。”[1](200)这完全适用于描述网上“冲浪”――不停地从一张图片跳到另一张图片、从一个网页跳到另一个网页、从一个网站跳到另一个网站,在不断变换着的新奇中放逐着自己。 

    四是丧失了去留之所。这是说,在日常的“好奇”中,我们不断“摆脱自身,摆脱在世,摆脱对日常切近上手的东西的依存,”[1](200)不断放纵自己于世界。于是,此在在这种方式中不断地被连根拔起。[1](P201)其实,此前论述闲言时,海德格尔就已提到过日常生活的无根性。“闲言持续不断地把此在同源始真实的存在切开,从而切除了此在的根基,让它滞留在飘浮不定之中。”[2](118)网络生存中,由于“闲言”与“好奇”的强化,此种“飘浮性质”更为突出――我们满世界地四处游离,好像到处都在而又无一处在。在此,前面那句广告词“飞一般的我”就有了另外一种意味,即:我处于一种无根、虚无和飘浮的生存状态中。就像有的论者已指出的:“网上的生存是一种没有重量的生存。”[4](70) 

     

     

    三 

    因为大家都在接触、感知着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所以对于它们,人人都可以随便说些什么。于是,我们就无法断定那些是真实的领会,那些又不是。“一切看上去都似乎被真实地领会了、把捉到了、说出来了;而其实却不是如此,或者一切看上去都不是如此而其实却是如此。”[1](201)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两可”。这一现象在网络生活中也是随处可见。在网上,话语权的开放使任何人对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说上一通。于是,我们常常看到对同一事物有多种不同的描述和评价,而难辨其中的真假对错;不能全都相信,也不能一点也不信。一切都显得模棱两可。 

    在这一节中,海德格尔其实更多的是对前面的“闲言”进行补充分析:闲言总是追赶着当下最新的事情――人们不仅对眼前之事,而且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会大发议论。他还说道:“首先插在源始的共处同在之间的就是闲言。每个人从一开头就窥测他人,窥测他人如何举止,窥测他人将应答些什么。在常人之中共处┅┅是一种紧张的、两可的相互窥测,一种互相对对方的偷听。”[1](P203)我相信,凡进过聊天室的人都能看出,这句话也完全适用于描述长盛不衰的网络聊天:聊天者们常常变着法子打听、探问对方的方方面面(聊友们称此为“查户口”);同时又以含糊其辞、谎言欺骗等方式来应付对方的窥测。由此看来,网络聊天在一定意义上可被界定为:“虚拟共处”中的一种相互窥测和探视。 

    四 

    闲言、好奇和两可是此在在日常生活中借以开展出其在世的方式。“这些方式组成了日常生活的基本方式,我们称之为此在之沉沦。”[2](121)具体说来,沉沦指此在首先总已从它自身脱落、即从本真的能自己存在脱落而消散于其所操劳的“世界”――尤其是消散于常人与日常共处之中。它属于此在之非本真状态。海德格尔还用诱惑、苟安、异化、拘囚等来描述了沉沦的“动态”与特有存在方式。“若此在宁愿镇日闲言碎语而让自己失落在常人之中,那么这就说明沉沦在世本来就有诱惑力。”[2](122)在日常沉沦中,常人自以为过着完满而真实的“生活”、一切都处于“最好的安排中”。这种自以为是传布着一种苟安情绪。于是,沉沦既自我诱惑又自我麻痹,将此在牢牢地保持、“拘囚”于非本真状态中。 

    而从此前的分析中,我们已看到:此在从现实生活进入网络世界时,常常依然是凭借闲言、好奇和两可这些方式来开展其网络生存的。于是,虚拟的网络生存便具有了与现实的日常生活“同质同构”的一面,是其在新的虚拟空间中的延续与复制。原来只发生于日常生活中的沉沦,正延伸、扩张到网络世界中。即:在今天,人不仅消散于日常共处,还开始消散于网络世界的“虚拟共处”中。并且,网络生存中的沉沦同样具有诱惑、苟安、拘囚等“动态”。其诱惑体现在:许多人网瘾难戒,常常整日整夜、不能自拔地沉浸于无边的网络世界。其苟安与拘囚体现在:上网时我们常自以为其中有着无穷的乐趣而忙得不亦乐乎,生活似乎也由此而丰富、充实;网络生存“虚无”的一面隐而不露,我们全然不知、浑然不觉地沉沦着,被紧紧地“拘留”于无根的非本真状态中。 

     

     

    经由这一番审视与剖析,至此我们可以判定说:网络世界的兴起,并未带来“生存论”意义上的新时代或“美丽新世界”;网络生存在一定意义上不过是“新瓶装旧酒”――在新的虚拟世界中上演的仍是原有日常生活的沉沦。(甚至可以说,现实生存中的沉沦,在虚拟网络世界里被进一步凸显、加剧了。)其实,在一定意义上,海德格尔早已意料到了这一点――当然他在世时不可能想到二十多年后,在人类的现实世界之外还会出现一个无限的虚拟世界――但他却早就告诉过我们:沉沦是此在在存在论生存论上的本质性结构,我们不要误以为其“也许可能在人类文化的进步阶段会消除掉。”[1](205) 

     

     

     

    参考文献: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 王庆节译[M] 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2版 

    [2]陈嘉映《<存在与时间>读本》[M]北京三联书店 1999年第1版 

    [3]伊沙《现场直击:2000年中国新诗关键词》 《芙蓉》 2001年第2期 

    [4]南帆《没有重量的空间》,《电影艺术》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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