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望并州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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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真是美丽的地方。

劈头盖脸的相遇,摩肩接踵的缘分。倏地聚集,忽地分开,也是人生的一节。

我与阿青对面。汉子们不拘谨,寒暄过后,知道对方也如自己浩荡,就自报家门自述经历,让过往如窗外的风景一样再现,终又远逝。

他家在祁连山下,五十多年前援建,随父亲到了玉门,后来又到大庆。上了大学,因了恋爱,留在苏州。阿青强壮,一身英气。他口音里有苍厚的北方,可眼光里的柔情,早已是水软江南。

我让他回忆居留地的细节。他说祁连四季见冰雪,母亲给他讲过匈奴的焉支。三四月份他们聚在山上喊春天,苍茫万里就这样慢慢醒来,最后势不可挡。他问我春是什么颜色,我答不出。他说春是青色,青春青春,不是说好的嘛!粗想不对,细想真对,春到最后都是青,一统关河。

玉门是荒漠,他只记得抢水喝。大庆也是冰上走,屋小却温暖。春来小花就开在窗外,趴在窗沿弯腰就可摸到,抬身会被冰凌扎头。东北的汉子未必刚勇,但那里的民风却不柔弱。

东北人怎么就容许日本人轻易进来呢?我问。我俩对视,都没有说出来。

他生命的大半在南方。到底意难平,他说古中国只要到南方就必然是末世小朝廷,但和平年代它的崛起却促振了整个国家。苏州是后花园,是养老乡,是隐居地。他说,你要想征战,就别去苏州,亭台会锁了豪气,园林会消了野心。

我说,但江南人是不是闷声就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出个文人就是大才卓然,无声间风云际会,气概苍茫。

他笑。他说他不管那么多,云山万里间,他现在只好好爱他的老婆,他在山脚下的小院,他并未远离的女儿。一家的相拥,温暖了岁月,沉淀了内心。

我试探着问他把哪里当故乡。他说每一个地方都有难以忘怀的记忆,但放在完全的生命历程,并没有严格的家乡概念,只有相对的地理意义了。在东北,祁连是故乡;在江南,东北是故地。离开了它们,随意天涯的日子,苏州的阁楼又是永在梦里萦回的仙乡。

他理性而不缺浪漫,屐痕所至都有不浅的感怀。我邀他去吸烟,我们吐出一口,看烟慢慢消散。窗外,多少人的家乡过了,另外人的家乡又来了。我不敢再提及故乡的话题了。

他此行出差到襄阳。马上要下车,他拿行李去。彼此留电话,他现在是我微信里的一员了。他向潇湘我向秦,挥手的别离已经见惯,一生仅此一面的相逢已是必然。匆匆过客,依依记忆。

送他下车,我回来,邻座的旅友对着我笑。未等发问,他就说他老家新乡农村,并向我靠近。他说他当民师二十多年,后来农转非把孩子们都带到了城里。再后来儿女长大,要把他和老伴带到异乡去,就到了昆明。现在,他的外孙入籍加拿大,他女儿、女婿得到异国去。他说他是要留在中国,让那些年轻人满世界跑吧,故国成故乡。他一点也不想去国外。

这白发的老者言语谆谆。我扶他坐下,我们极其切近的中原口音开始交流少时的趣事。

一站一站,下的下着,上的上着,车厢就是人间啊,我恍然有悟。有人天涯来归,有人始赴天涯。火车终点站是咸阳,到那里,人各星散。而几十分钟后,车厢里又有人聚集,又开始下一程了。

我有点瞌睡。靠着窗,迷迷糊糊看见对面的年轻人拿着一本书,他翻了一页,是刘皂的《旅次朔方》。似有安排,这诗实在符合我此时心境。刘皂十年并州,心向咸阳。真的回来,渡过桑干河,回望里竟有点把并州当故乡了。天底下长期困顿异乡的人都有他的感觉,苏武和班超一定感慨尤深。长久异地的生存,告别里怎不依恋,服刑满了的囚犯告别监狱的那一刻,是否也有这样的滋味?情在哪心在哪,人都是一样的啊!

天下越来越小,节奏越来越快。如今旅途,莫问故乡,并州、咸阳都不是,北京、上海更不是。故乡是一朵小花的芬芳,一鞭脆响的山坡,一檐燕窝的呢喃。对你万般珍贵,与人有何相干?

车过秦岭,速度更快。我心飘出车厢,凌空无依。没有了故乡的天下就在身下,万世依存的地球仅是一个平凡的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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