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我打字速度的越来越快,听着键盘在我十指的敲击下“噼哩啪啦”像动听的旋律响成一片,看着一个个汉字接二连三争先恐后地跳上电脑屏幕时,我发觉握了四十年笔的右手已经不会写字了!
从1998年家里添置了电脑后,经历了一个时期的“换笔”过程,如今的我有了一双“运指如飞”的手,同时还原成了一个写字吃力的一年级小学生,不到十年的时间,电脑把我四十年的写字习惯改变了。它真的太厉害了!
写字越来越艺术化,边缘化,专业化,写字成了书法家们的事情。一个个汉字都成了书法艺术,供人欣赏和收藏。这种情形仍在加剧。君不见现在学生的课本,也在积极配合,尽可能地让学生少写字或不写字,连作业簿也没有了,直接在书本上答题即可。填充题或者判断题,很省事。像成人在单位里做的那种知识竞赛,有的只要把一个空白的圆圈涂满了就行。这样做的结果,导致了孩子们个个成了键盘玩游戏的高手,同时成了不愿意多写一个字的懒虫。电子教学更加便捷,像看电视或电影一样,就上完了一节课,这叫“寓教于乐”,先进教学方法也会付出代价,只是人们不容易看到或者不愿意承认罢了。现在,已经不具备写字的条件和理由了。都有手机了,人们的交流虽然还用手指,但只不过是按键而已,几乎没有人去书写了。
曾经在初中的一个暑假临摹钢笔字帖,练习的结果是,开学不久,同学都意外地发现我的钢笔字“变了”,“不像你写的”,他们的口吻是赞赏的。那是信奉“字是一个人的门面”的年代。有一手好字会让人对你刮目相看,乃至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过去作家出书,在扉页上喜欢放一幅作家手稿,现在已经看不到了,珍贵的作家手稿已经被珍藏,而现在的作家,再也想不起来放一幅作家手稿了。
曾经相信字如其人,曾经喜欢阅读朋友的来信,看他们的字,有见字如面的感觉,可惜现在读不到这样的信了。我保留了一些朋友昔日的信札,它们被我装在几个牛皮大信封里,放在阳台的角落里,上面落满了灰尘,纸张正在发黄变脆。曾经觉得聆听钢笔在纸上行走时的沙沙声是一种享受,曾经以为看着一个个汉字自左而右地在笔端一笔一划地流出来是一种享受,曾经认为汉字从古到今发展到今天已经日臻完美,布局合理、结构匀称,美观大方,且颇有寓意。
作家刘庆邦就特别珍惜汉字,他像农民爱惜粮食一样,要把每一个汉字放在最合适的地方,生怕委屈了它们。之所以字如其人,就是因为笔划里含着人的性情和灵魂,而电脑里的汉字就冷漠和呆板多了,哪里有一丝人的气息?
一天,收到两封截然不同的信,一封是县里一位书法家写来的蝇头小楷,一封是江苏一位作家打印信函。在人们纷纷换笔的时候,那位书法家朋友还在品尝着书法带来的快乐,这两封信让我感慨。
十年前,去武汉文联领首届《芳草》文学奖,签到时,看到一只砚、几管狼毫和一沓宣纸放在案头,不禁心中打鼓。但见那些年长者一个个悬腕书写,笔走龙蛇,况且那字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是父母打小取下的名字啊。可是,笔到了我的手里,手和笔一起抖起来,那笔欺我手生,于是写出的字像本人一样奇丑无比了。难道我此生再也无法品尝书写的快乐了吗?
读书喜欢摘抄,于是,有电子稿的复制下来,没有电子稿的就一句句打好,保存在一个文件夹里。读《追忆似水年华》,照例是复制了大量精华片段或句子,但是,放在电脑里,不开电脑是无法阅读的。家里的硬抄本多,于是找来一本,用钢笔抄上去,这样读起来很方便,顿生疑惑:电脑真的方便吗?抄在本子上随时可以阅读岂不更方便?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却把我绕住了。
摘抄让我知道我不会写字了,并且已经没有了字的欲望和念头了。所有的信件都可以直接写在电子信箱,轻点鼠标即可发走,所有的作品都储存在电脑里,已经没有了写字的必要,谁还会想起来写字呢?于是,家里和单位已经找不到一支属于自己的钢笔了。
听说过古人抄书的故事。明初著名文学家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谈到他的这一经历: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读此文时我还是一名中学生,被他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
我知道,便捷只能让人懒惰,简单让人无法深刻,我曾在致刘庆邦先生的一封信《现代文明下的拥有与丧失》中说过,人们为现代文明成果带来的便捷而高兴的时候,对美好事物的消逝毫不在意。于是,找回书写的感觉对我而言就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它还包含了对生活滋味和人生哲理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