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纯良少年走向复仇狂人——林平之的江湖之路

《笑傲江湖》开篇,很容易让读者以为林平之是书中主角,孰料后文金老笔锋一转,把笔墨转到令狐冲这个人物身上,福威镖局惨被灭门,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后文林平之得遇高人,刻苦习艺,然后手刃仇人,读者读来人心大快,孰料后文林平之虽然大仇得报,却变成了一个妖邪、变异的复仇狂人,令读者不胜叹息扼腕。初次通读《笑》时,是十三、四年前二十一、二岁的年龄,如今回首回味,如果金老真这样写《笑》,那《笑》只能算是一部普通意义的武侠小说,落于流俗,远不能算是一部伟大的小说,那也就太低估太低估金老一代武侠小说巨匠的能力了!

林平之,这个福威镖局里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哥儿,纨绔是纨绔,骄矜是骄矜,然而本质纯良,甚至颇具英雄气概、侠义襟怀。小酒店打抱不平,岳灵珊当时扮成一个丑女,他全无在美人面前急于表现英雄救美的登徒子心思,全是出于侠义本心;余沧海玩猫捉老鼠,要福威镖局人人心胆俱裂,林平之冲过“死亡线”,大叫:“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无相干。要报仇,尽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杀害良善,算是什么英雄好汉?”足见男儿英雄本色;流落江湖,宁愿乞食也不愿偷盗,被农妇当出气筒,受其冤枉、殴打,身具武功却不还手,宁愿挨打受辱,可见心地善良;不杀睡熟的两名青城派弟子,心想即便报仇也不可偷偷摸摸,可见行为光明磊落;受木高峰胁迫、摧残,却不肯向恶人有半点低头,可见大有骨气;在令狐冲危难之际,不顾及自身安危,叫出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救了令狐冲一命……

小酒店打抱不平,全书只有主人公令狐冲营救仪琳一事可以媲美,也是全书仅可见到的两件纯粹的行侠义举,除此之外,纵观《笑》全书众多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自身或自身门派的名利权益,再有哪一人做过纯粹的行侠之事?总之,上华山之前的林平之,有骨气、傲气,有正气、侠气,具备成为一个英雄侠士的所有潜质,如果他没有家仇的包袱,如果他有一个正常的成长轨迹,成为一个英雄侠士应可期待……

林平之与令狐冲都具有可贵的英雄侠士品质。令狐冲无挂无碍,飞扬洒脱,行事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这与他牵绊较少不无关系:岳氏夫妇的亲情,岳灵珊的爱情,一些师兄妹之情,以及名门正派的门楣。林平之身负家世的血海深仇,背负的包袱自是比令狐冲沉重太多,而他尚能具有如此侠气,更属难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个人以为,林平之实则比令狐冲更具有侠气。

在衡山刘正风府中,林平之对令狐冲大生敬佩,在衡山群玉院,林、令狐相互维护赠送余沧海一句“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二人更是英雄惺惺相惜。林平之上了华山,在读者隐约的期待中,林、令狐两个江湖后生才俊从此可以倾心相交,从此可以成为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的朋友。然而,令狐冲一回到华山,便被岳不群罚往思过崖面壁思过,二人失去了仅有的一次可以交心的机会——如果林、令狐成为朋友,林受令狐的熏陶,命运或许有所改变,也未可知呢。后不久林无意中成为令狐的情敌,二人渐生疏离,继而令狐打败封不平等人,刺瞎十五名武林高手眼睛,岳不群、王家诸人都怀疑令狐窃取了林家的辟邪剑谱,而令狐对神奇剑法的来源又不予解释,二人更是隔阂难释,最终越行越远。林、令狐心灵的碰撞永远定格在衡山群玉院那一句“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上,从此两颗心再无交集。通读《笑》读者才明白,所谓罚令狐冲思过崖思过,岳不群其实早有预谋,实质用心是拉开令狐冲与岳灵珊的距离,给岳灵珊与林平之亲近创造条件,其用意自是志在林家的辟邪剑谱。

林、令狐同为江湖后起一辈中的佼佼俊彦,却一人成为侠士,一人成为恶魔,人生际遇不同,结局也就迥然有别:

令狐冲虽被师父冤枉,被逐出华山门墙,被小师妹所弃,身罹不治奇症,但却得风清扬传授独孤九剑,得蒙魔教任大小姐垂青,无意习得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得获魔教前教主青睐,被恒山掌门托以重任,受少林、武当两派掌门看重……他更依凭自我心中的良知与道义行事,淡泊名利与权力,追求个性的自由与心灵的舒展,终成为一个出世型的侠士。

从福威镖局少镖头到华山派弟子,林平之逐渐察觉,自己不过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岳不群实则是比余沧海、木高峰更加阴险、奸恶数倍的恶人,劫夺辟邪剑谱之心比余、木等人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岳不群窃取辟邪剑谱到手,背后一剑欲杀林平之灭口未遂后,林平之深知自己在世一日,岳不群便一日不得心安,必欲杀之而后快,一次暗算不成,暗暗捅向后背的那一剑随时都有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杀身大祸随时都可能降临到头上,性命实是朝不保夕,危若悬卵,江湖就如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陷阱,随时都可能将自己无声无息连皮带骨吞噬。他只有更加小心戒备、加意提防,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个时刻面临生存危机的人,内心压力之巨大可想而知。他对处境的险恶假作懵然不觉,依然强作欢颜与岳灵珊谈着情爱,这是最有效的防备岳不群暗算的方法——岳灵珊是唯一可以赖以保命的护身符,她的身边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亏得如此,他才侥幸在岳不群剑下保得性命。此时的林平之,身处黑暗与绝望的深渊,看不到任何光明与出路。

纵观《笑》全书,至始至终没有一人对青城派有一句正义的谴责,没有一人为林家的灭门惨案说一句公道话,更别说主持公道与正义了。岳不群么?岳不群所想所虑只是华山派不致在江湖中湮没,不惜牺牲华山派的宗法道统加强实力,即便其后华山派徒留其名也在所不惜,他怎么会顾及林家灭门这等与华山派兴衰无关之事,从而去开罪青城派,树立余沧海这样一个强敌?如果不是更方便更利于劫夺辟邪剑谱,料来他也不会收录林平之这样一个与余沧海有仇隙的人作入室弟子。左冷禅就不必提起了。我们的主人公令狐冲呢?令狐冲具有一定侠气,他是希望林平之得报大仇,青城派遭到应有之报,但我们不难看到,令狐冲所能做到的只是在这浑浊的江湖中洁身自爱,全身而退,寄情于山水之间,与任盈盈抚琴吹箫抒情遣怀。风清扬或许是一位真正的侠士,但风清扬对江湖有太多的失望,自身遭到太多的挫折,早已心灰意冷,再也不想过问江湖之事。平心而论,少林与武当两派是有着正义良知与主持公道的实力,两派也是打着主持江湖正义与公理的旗号的,但让我们大为失望的是,在整个青城派屠灭福威镖局的过程中,两派没有任何的参与与干预,对余沧海等人的罪恶行径完全是听之任之,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方证与冲虚只为保持自己门派的地位不被动摇而营营役役,只为保持现有的江湖格局不变而殚精竭虑,他们虽不齿不满余沧海等人的作为,但他们与青城派名义上同为名门正派,为对付任我行、东方不败等所谓邪派中人,有时还不得不站在同一阵线,简单的江湖生存法则,谁会为了无意义的“正义”与“公理”,而去多树一个仇敌,失去一位战友?我以最大的善意去理解少林与武当两派,两派同为出家人,出家人宽容慈悲,若向青城派兴问罪之师,等于是挑起新一轮的血腥与杀戮,其结果是福威镖局被灭门后,青城派被灭派,这同样是他们所不能为的。所有这些,正如陈墨先生点评《笑》所说,穷者能做到的只能是独善其身,而达者如少林、武当,却因为种种原因,也不能做到兼善天下。《笑》中的江湖,是一个没有正义的江湖。

金老在《笑》的后记中明确写道:“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大侠有明确的侠义标准,有责任,有担当,有突破一切艰难险阻的勇气与魄力,有百折不回的坚韧与执着,而这些正是令狐冲身上所缺乏的。令狐冲的“笑”与“傲”,是对名利的淡泊,是对权力的蔑视、不屑甚至厌恶,是在险恶污浊的江湖权力倾轧中,追求个性无拘无束、潇洒不羁,追求心灵的旷达与高远、快乐与适意、恬淡与悠然,在山水之间琴韵箫声之中恣情肆意自在逍遥。反过来讲,我们不难看到,令狐冲其实一点也不“笑”也不“傲”,实则是对时世的一种失望,一种逃避,一种被迫接受的无奈与无法改变的无能为力——这与所有隐士一样;少年时建立起来的世界观轰然崩溃——江湖不是正邪分明,而是邪者固邪,正者非正,他失望、伤感、迷茫,总有一缕淡淡的苦涩伴随他始终,挥之不去。令狐冲的笑傲江湖不是那种傲视武林、睥睨群雄,不是某某某何足道哉,谁谁谁不值一提,不是手持独孤九剑,荡扫天下一切不平邪恶,如果是这样,他秉持的侠义准则又何在?如此难免重蹈了左冷禅、岳不群等人的覆辙,披着道义与规则的外衣,行着虚伪、霸道乃至邪恶之事;这样难免陷入了执着,也即是所谓的着相了,也就违背了金老塑造一位无为的出世之侠的初衷。《笑》中的江湖,是一个没有真正的大侠的江湖。

江湖,自来就是强者生存弱者亡的江湖,自来就是不是你杀死我就是我杀死你的江湖,杀人可以宽恕,用心刻毒却不可以宽恕,余沧海的行径不能简单以宽恕论之,林平之的以牙还牙应当予以一定的理解与认同。林平之拜入华山岳不群门下,并没有指望岳不群出面代己复仇,更没有期望华山一派为己报仇出力,他一心只想练好华山派武功剑法,亲手手刃青城派仇人。当岳不群逐渐暴露出伪君子面目,他不免想到:即便习得岳不群所有武功,也未必杀得了余沧海,何况这样一个伪君子,教授徒弟武功料来也不会倾囊相授,既然穷一生之力都达不到岳不群的境界,要杀余沧海只能是虚幻了。从岳不群背后一剑杀林平之未遂那一刻开始,林平之的人生观发生了巨大的转折:岳不群这样一个一脸正气、洵洵儒雅、满口仁义道德的人都不可以信任,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连岳灵珊对自己的恋情,都可能是岳不群用来劫取辟邪剑谱的手段,这世上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信任?他不再相信世上有侠义、正义,当然更再不相信世上有侠义与正义的代表——侠客,这世上只有自己可以信任,只有自己的力量可以依靠!内心遭受巨大压力走过来的人,心灵如何能够不扭曲?

走投无路,不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力量的林平之,自然而然想到了家传的辟邪剑法,辟邪剑法成了他此时唯一的指靠。林家家传的辟邪剑法在青城剑法下不堪一击,犹如摧枯拉朽,林平之本来对家传剑法信心尽失,也不相信有辟邪剑谱留世。初始流落江湖,他从华山群弟子口中,得知辟邪剑法曾经打败了上代青城掌门,当时的华山掌门也无从拆解,他才知晓辟邪剑法曾经威力无俦;再者,余沧海、木高峰、岳不群,另有许多江湖上有头有面的人物都觊觎辟邪剑谱,处心竭虑劫夺,犹其岳不群,他本来对华山道统看得极重,却也弃华山道统于不顾,偷习辟邪剑法,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深具见识,他们的争夺岂会没有道理,辟邪剑法的威力可想而知。当林平之在华山无声峡绝壁上得到辟邪剑谱,我们可以想象他的意外和震惊,历尽波折辛辛苦苦得来的家传剑谱,竟然是这样一种练功法门——欲练神功,举刀自宫。然而,为了家门的血海深仇,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入江湖,谁还能指望全身而退,于是……

《笑》中岳灵珊之死那一段,是金庸小说中为数不多的悲壮、震撼场面,一个纯洁、痴情的少女,竟成了权力斗争中一个最无辜的牺牲品,我每次读到这一段,每每心头大痛,几欲落泪。林平之一剑刺岳灵珊致死,实是无情寡义,心灵扭曲畸变到极致。然而,岳灵珊是深爱林平之的,虽然死于他手至死也不变不悔,岳灵珊也是最懂林平之的,她临死前托付令狐冲照顾林平之:“平弟,他很可怜……他孤苦伶仃,许多人都欺骗他……”短短几句话,胜过了千万句为林平之的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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