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医、良医、神医
本文摘录自 《列子臆说》
【其子弗晓,终谒三医。一曰矫氏,二曰俞氏,三曰卢氏,诊其所疾。矫氏谓季梁曰: “汝寒温不节,虚实失度,病由饥饱色欲,精虑烦散,非天非鬼。虽渐,可攻也。”季梁曰:“众医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则胎气不足,乳湩有余。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医也,且食之。”卢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禀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药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医也,重贶遣之!”俄而季梁之疾自瘳。】
杨朱作了这一首歌,是接受了他的朋友季梁的委托,想用歌教训季梁的儿子。可是“其子弗晓",季梁的儿子不懂这个意思。父亲病了,快要死了,当然要请医生来救治,“终谒三医",结果请了三个医生来给父亲看病。
“矫氏谓季梁曰",第一位医生姓矫的告诉季梁,“汝寒温不节,虚实失度,病由饥饱色欲,精虑烦散,非天非鬼,虽渐,可攻也”,这是医学的道理哦,一点也没有错。这位姓矫的医生说“汝寒温不节",是指气候的变化,暑湿寒热,有冷有热的天气,这是属于外界,所以有寒温不调和现象。人有七情六欲,思想、知觉与感觉随时随地可以使人生病。而且每种病,不管大病小病,它的力量都可以使人死亡。纵然病好了,不死,生命已经消耗了不少。
照中国古代的医学观点来看,人起码活十二万年,因为七情六欲的变化,高兴笑一下,减几年;哭一下,减几年;生闷气又减几年······那个账我记不得了, 十二万年减下来,我们大概只能活个四五十年了。听起来很玄,但绝对有道理的,因为人的生命非常脆弱。如果医生真能够医好病的话,人就不会死啦!可见真有病要死的话,西医中医都没有办法,所以医尽管医,死还是照样的死,人要不死是做不到的。
说到寒温不节,譬如说现在这个气候,大家喜欢用冷气,现在很多的病,都因为冷气吹风来的,进到身体内都不知道,等到将来一旦爆发,不可收拾。最近开了冷气以后,很多人病了,我说是不是开冷气睡觉啊?他们说对。我说活该,看医生去吧。尤其有些人,夏天冷气都开到像冬天一样冷,坐在办公室,穿着毛衣,所以最后病起来啊,西医也叫做冷气病,没办法,这就是寒温不节,自己不晓得调节,不晓得应用。
我们讲中医“望闻问切",四个字很难了。进来一眼就看出神气、病情,叫做望。听你讲话的声音,西医则听心脏,这是闻。问你哪里不舒服等等,这是问。切就是把脉,西医的诊断靠仪器来化验,比把脉靠得住多了;把脉三个指头在那里试,除了神仙,多半判断错误。所以有许多人有病,我说你先去西医检查,把资料拿来再看吃不吃药。三个指头把脉,要多高深的工夫啊!把脉的时候完全忘我,自己已经进入定境了,而且把自己的精神进入病人的身体内部去了,那才有一点点像样。
小的时候我生病,那个老医生,看到我把药吃下去了,然后难过打滚,他说对了,对了,等一下就出汗了,又把被子捂一下。我闷得要死,要把被子拿掉,不行不行,要出汗出到脚,再摸摸看脚底心真流汗,好了,抹一抹,然后他才回去。不像现在,几天还不好,哎呀!你大概吃了什么东西吧?我的药本来对的,是你搞错了。
怎么叫“虚实失度"?譬如说你饿过头了,就是虚,胃的消化力量减弱了;吃的太多就是实,这是容易了解的。譬如有些人生病了,因为身体里头虚了,虚了就吃补药,完了!补药不能乱吃啊!什么人可以吃补药?身体特别好的人可以吃补药,因为他有吸收的能力。你身体里头衰弱,是个穷家,忽然送了一千万美金给你,地方都没处放,又怕小偷,又怕土匪,虚不受补啊!假设你感冒了,高丽参啊什么补药,一吃进去,本来三天好的,三个月都好不了,把病封死在里头了,就像把土匪、小偷封死在家里一样。所以“虚、实”二字,那是很难懂的。
昨天一个人问我,他要去考医生执照。我说我读了一辈子的医书,只给人家治治小病,至于大病,对不起,我不敢下手。我从小因为老师是医生,他逼我读医书的,每一种药性酸的凉的都要背。我哪里肯背药呢?他在桌子上贴一张今天要背的药名,厕所里一张,蚊帐上都贴了。我现在想想,我今天能够懂一点道理,还靠他当年逼我的。你们许多同学喜欢学中医,规规矩矩,要么去读中医学院。像我的中医老师,又会武功,又有学问,都是第一流,都还没有把我教好,谈何容易啊!凭你们这样子学三年,关起门来看看书,然后考取了。我说你们去做刽子手多好呢!要学这个东西可难了。据我所知,《伤寒论》是南方用的,你到了黄河以北,很多的病用《伤寒论》,绝对不通,我这是受过名师传授,黄河以北要用《温病条辨》。有许多病,到了中原、四川、贵州、云南,用药就和台湾用的完全不同,这也就是虚实的道理。
“寒温不节,虚实失度”,寒温虚实失了调节,自己不晓得调整。一般人讲卫生是西方的文化观念,中国人讲养生,养生就是修道。要想懂得养生,第一先懂得这两句话,寒温要晓得节制。譬如冷气,像昨天这个同学跟着我做事,我说打开冷气吧!他说不要啦,老师你不是讲流一点汗舒服一点吗?我说对啊,可是现在你一流汗,昏了头就不能做事了。我说打开最弱的,两个钟头以后关了就够了。他照我的办法,蛮好,凉快一下就好了嘛,何必一定要冷得非穿毛衣不可,那就是“不节",不晓得节制;那就叫做“失度",不晓得调整,就会致病。
还有饥饱,是肠胃问题,譬如感冒分两种,一是细菌性传染,一是受气候风寒暑湿影响来的,不能用一样的药。“饥饱”两个字代表了消化系统,消化系统绝对健康的,细菌进来就杀死了,也把它消化了,所以说“病由饥饱”。还有一个很重要,性行为的关系,“色欲”来的,这个是非常非常重要,很多人生病都是这个问题来的,自己还不知道,医生也不好意思问,问也不会老实讲。据我所知,人十分之九死在这个色欲上面,十分之零点五死在消化系统上面。所以“病由饥饱色欲”。还有“精虑烦散”,人因为有痛苦有烦恼才生病。
你看这个医生看病第一等的高明,那真的是医生,“非天非鬼”,并不是什么被鬼迷了,或是上帝菩萨使你病,没有,都是自己的寒温虚实问题,或由饥饱、色欲、精虑烦散来的。
所以这个医生判断季梁,“非天非鬼,虽渐,可攻也”,他说你虽然到了最后的关头,但是还有希望,可以用药攻,就是把里面的病打出去,这个在中医的名称就叫攻。不管中医西医,只有三条路,汗、吐、泻。不是发汗就是呕吐,把它吐出来,再不然从大小便把病气排泄掉,这是攻的道理。
季梁这个生病的本人,有道之士,一听,“季梁曰:众医也”,就说他这个医生是一般的好医生。反过来说,坏医生就是庸医了,庸医杀人不用刀,开方子一定都照医学的道理来开,但是他把人医死了自己还不知道,所以中国医药的哲学,学医的人要第一等智慧,中医的道理,“医者意也”,就是要思想。所以季梁批评这第一个医生是“众医也”,就是个医生,“亟屏之",吩咐家里的人赶快送路费,请他走路,我不需要吃药。第一个医生去了,第二个医生俞氏来了。
“俞氏曰:汝始则胎气不足”,第二个医生理论不同,进一步了,告诉季梁,你啊身体天生哀弱,你从生下来胎气不足,就是不足月而生。有人七个月生、八个月生,九个月生的也有,有些人会到十个月生,还有十二个月生的。胎气的问题,多半是不足月生。有些人月数也够,生下来非常衰弱,因为母亲怀孕时补药吃多了,饮食补得太多时,胎儿变成衰弱了。很多穷人家的小孩生下来,母亲也没有营养,反而身体特别好,那奇怪得很;很多富贵人家的孩子被父母糟蹋了,拼命补啊,补啊,那会补死的,所以造成胎气不足,这也是一种原因。
譬如几十年前有个医生,一看病常说是胎毒,吓死人。他说每一个人生下来都有胎毒,这个印象我很深刻,非常有理。婴儿脐带一剪,马上要靠口鼻呼吸,嘴里一堆黑的胎毒,没有挖干净,开口一哭就咽下去了。到了中年以后,胎毒走到哪一部分,哪一部分就有病。现在我问妇产科的护士,有些很注意挖了,有些马马虎虎,特别是年轻的护士,不注意的时候,抠了一点点,大部分吞下去,这就是胎毒的形成。俞氏医生说,你先天胎气已经不足了,“乳湩有余”,靠后天营养维持生命,但是营养太过了,把身体搞坏了。他说你的病啊,“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生病的原因,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其所由来渐矣”,来源已经很久了,'“弗可已也”,据我的判断,无药可救。第一个医生说可以下药,这个医生说没有药可救,快要死了。季梁一听过,“良医也”,好医生,比“众医"高明了,“且食之”,招待他吃饭,吃了饭不要他下药,就请他走吧!
第三个医生再来看,“卢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禀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药石其如汝何”。这第三个医生来看了,他说你的病啊,不是上帝给你的,不是菩萨给你的,也不是因为人,也不是因为鬼。一个人既然生下来,有了这个形体,寿命自然有一定的时间,自然有个确定的力量。有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不与自然抗衡,不抗拒。他说你这个病,你自己也懂,到了某一种情况,吃药啊、针灸啊,这些都没有用了。
换句话说,有人一辈子生病,但是带病延年,这就是中国的哲学道理,可怜兮兮的反而活得很长。有些人身体壮壮的,好像生命很壮实,突然就死去了,有时候身体越壮死得越快。所以我常常告诉同学们,你去研究研究《神仙传》、《高僧传》,每一个修成神仙的,小的时候都是多病。我小的时候,从六岁到十二岁,没有吃过饭,药当成饭吃的。所以说我过去所有的病都生完了,伤寒、麻疹、天花啦,我都生过,其实我一辈子都多病。现在你们看我身体比你们都好,但是我一天到晚都在药中,因为多病嘛,就小心了。你们以为自己身体好得很啊,肚子一大坨,胖胖的,都是油,算不定哪一天就崩溃,真的哦!很严重,这是生命的道理。“药石其如汝何”,卢氏医生说到那个时候,药物对你也没有办法了。
这个人讲的跟前面两个都不同,等于宣告死亡了。季梁一听,说“神医也”,这个是神医,“重贶遣之”,好好送一笔礼金给他。第一个医生讲得都对,赶走了;第二个医生讲的比较严重了,就请他吃饭,才送走;第三个医生等于说,你快要死了,他反而送红包,送他走。很怪吧!“俄而季梁之疾自瘳”,这一下他的病自己好了。这是人生哲学道理,因此你们学社会心理学的、学教育学的,都要注意这一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