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魔一魇

山海经注:

魇为至恶之首,九魔成一魇,是极难形成之凶厉魔物。需是人死时处于极大的愤怒、仇恨与恐惧,死后怨灵不散,通常大规模的屠杀、瘟疫才能形成足够的怨念,凝聚不去,成为魇。




暗沉沉的天空压下来,带着死气的冷风拂过疯长的野草,糜烂的衣衫,腐败的尸骨,令人窒息的死寂在这苍茫的天空下蔓延……

银线镶边的白靴踏在被风干了血肉的白骨上,一声断裂惊飞了一群觅食的食尸鹰。

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在这人间地狱,显得格外清晰。

“救我……”泥土中抬起一只漆黑的手,抓住了白净的衣摆,轻纱罩衫上,栀子花的绣纹,染上了污秽。

白衣青年停下了脚步,散乱的青丝下是简单的白色面具,那一张被隐藏的脸看不到表情。

“滚……”

素白的长袖一挥,那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便重重垂下,带走栀子花上那点点斑驳。一团不辨黑白的混沌之气从那瞬间加速了腐烂的尸身上袅袅升起,聚成白衣白发的人形,黑色的锦带蒙住了双眼,却露出眉间暗沉的印记。

“你……不是人类?”苍白尖瘦的脸,毫无血色的唇,那嘶哑的声音如同垂暮的老人。

“你……又何尝是?”冰冷,低沉,从那薄唇中吐出的音律字节像是竹节敲击一般自带回响。

“不,你是人类……”像是沙子划过金器的表面,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嗅到青年身上属于人类的气息,那惨白的唇下露出黑色尖锐的牙齿,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张开的嘴角一滴一滴落在边角锋利的芒草上,然后消散无踪。

“给我……你的……身体和灵魂……”

风,越发狠烈起来,青年素白的面具下,一双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轻斜,望向那正准备向他扑过来的魔物,轻启薄唇:“滚!”

刹那风停,凝住了魔物漫天飞扬的白衣与白发。

青年拉了拉自己背上的药箱肩带,再次迈开脚步,寂静阴沉的天空下,风干白骨断裂的声音再次响起,风又起,低低似泣。

“你……是……什么人?!”

“一个大夫。”



原本晴朗的午后,忽然响起了几声闷雷,然后天就阴沉地压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白石铺就的街道上,仓皇失措的人们纷纷钻入店铺、茶馆与酒家,倾盆而下的雨帘,瞬间将天地淹没。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

茶馆里坐下来的商贩走卒,开始拉扯起闲话长短,三三两两的人群便涌了过去。

这世间多少长舌论是非道八卦者,无分男女。

“听说什么?!”人群簇拥得更加紧实,俨然成了说书人的台子,被聚在中央自称得知内幕的人,扬起的手几乎要掀了这小小茶棚的顶。

只有角落里素白色的两人丝毫不为所动。

白衣少年不过十来岁光景,一头散落的白发却及至腰际,一张惨白惨白的小脸上,黑色的锦带蒙住了眼睛,也蒙住了大半个脸,该是个粉嫩的娃儿,白净的小脸蛋儿,却缀着血色的唇。他并没有坐在空闲的凳子上,而是抱着膝盖坐在墙角,抬起头,转向白衣青年的方向。

青年似乎是个大夫,身边的凳子上放着一个巨大的药箱。只是一张面具遮住了脸,看不到丝毫表情,而他此时不过是轻转着手中茶杯,看那一根从茶壶里漏出来的细叶辗转浮沉。仿佛那白衣白发的少年并不存在一般。

尽管这里只有他看得到那个少年。

那少年已经跟了他一路了,从乱葬岗开始,他祛除了它那一身戾气,它就化了幼形,跟随自己一天一夜。

“喂,你们听说了吗?”人们似乎换了话题,开口者讳莫如深的口吻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听说隔壁的镇子发了瘟疫,一镇子的人都死了。”

那白发少年忽然一震,转过头去望向喧闹的人群。黑色锦带覆在眼上,他是否真的看得到那些人?

“真的假的?”

“这我还能骗你?是隔壁镇逃出来的人亲口说的,听说那里的乱葬岗啊,尸体都堆成山了。府衙里的人想逃出来报信,结果被镇民抓住了,最后也染上瘟疫死了,所以消息一直都没报到朝廷去。”

“朝廷现在也不太平,哪里还管得了这边陲小地?”

“作孽啊……”

“这世道,哪里还有活路啊?”

“你们说,瘟疫不会蔓延过来吧?”

“……”

于是,恐慌便开始蔓延。

青年似乎终于发觉到了少年的存在,慢慢站起身来,那覆着面具的脸转向少年的方向:“往生去吧!”

“不,求求你,帮我,只有你能帮我……”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垂暮的老人。

青年不悦地蹙起眉头,语气更加冰冷:“帮你?是借你我的身体,还是让你吞了我的灵魂?”

少年畏缩着往墙角钻去,半个身体都埋进了墙里,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不,上仙,不,小的怎么敢?”

“我不是什么上仙,我只是个大夫。”青年将药箱背上,慢慢踱到门口,夏日的一场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晃眼的功夫,云收雨止,天空又放晴了。

青年低头扶了扶自己的面具,迈下了台阶,转向右方。

白雾从墙壁当中慢慢浮现,又凝聚成人形,紧紧跟在青年身后三步之遥。

“上仙……”虚弱苍老的声音,犹豫,惶恐。

青年却恍若未闻。

少年便如同那一夜一日一般,紧紧跟随,嗫嚅着:“上仙……”

青年终于停下脚步,那低着头的白色身影便这么直直穿过了青年的身体,然后才恍然发觉,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来,慌慌张张地退到一侧:“上……上仙。”

“你说吧。”

“是,是。”小小的人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在身前搓了搓,又放到背后,藏着。

“我娘……请上仙救救我娘。”

“在哪里?”

“就……就在离那个乱葬岗不远的地方,请上仙……”

“哦?你把她留在那里一天一夜?”

“绛……绛儿准备了野果,够吃很多天的,但是绛儿治不好她,绛儿一靠近她,她就吐血,她得了病,得了跟绛儿一样的病,绛儿不知道要怎么办,绛儿只好跟着上仙,求上仙救救娘亲,绛儿……”

唤作绛儿的魇开始慌乱起来,似乎有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从那被遮住的锦带中渗出来,流过脸颊,然后散于空气中,落不到地上。

“带路吧。”

天生一魇,要汇聚巨大的执念,吞食无数的灵魂,而眼前的这一只魇,他的执念却是她的母亲,为了照顾他生病的娘亲,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死后竟然会生成强大的怨灵,不断地吞食着那个乱葬岗里其他的灵魂,只为获得灵力,为母亲准备野果裹腹,或许还有烧烤的牲畜。

所以他身上,有戾气,而无邪气。

所以他身形雪白通透,无一丝污秽。

所以自己散去他周身戾气,对他无半分影响。

真是只有趣的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墨黎有生以来,从不觉天地间有何事足以牵心挂肠,令其动容。

遂觉得人世间种种执念,皆过于荒诞可笑。

执念一生又何妨?走过三生石,踏上奈何桥,饮尽孟婆汤,越过忘川水,曾经种种,留不下半丝半毫痕迹。

纵你生前断肠相思,海誓山盟,不过成为陌路一场。

来生你化为兔,他若为虎,不过是成全其一顿饱餐罢了……

墨黎跟着那急切的绛儿魔魇往回走,看到眼前荒凉的郴州城,城头巡逻的士兵,冰冷的武器在雨后初霁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万里复又晴空,天地一片苍茫。

嘴里不由得轻声念道: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



远远地望见那个山脚小茅屋的时候,墨黎就知道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浓重的死亡气息从那个破败的草屋里传来,不祥的骚动已经笼罩住了整个山头,那个原本该是清溪湍湍绿树成荫的小山头,如今已然寸草不生,不见一丝活物的气息,唯剩下高耸的枯败枝桠,直指苍穹,无声控诉。

但是,当走进那草屋的时候,却听到了咳嗽声。

女人的咳嗽声,压抑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咳嗽声。

墨黎脚步一顿,继而不自觉扯开那面具下被隐藏的嘴角,一声轻笑——真是一对有趣的母子。

关上草屋摇摇欲坠的门,将绛儿拦在了门外,墨黎抬眼打量着死气弥漫的屋子,最后才把目光落在那个灵魂已经跟身体剥离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的表情,显得惶恐不安,白色的魂体渐隐渐现地闪烁着,好似下一秒就要完全分崩离析。

“上……上仙……”

墨黎面具下一双狭长的凤目望向那女人:“我不是上仙,我只是个大夫。”

女人听得他的话,身体却不由自由地颤抖了起来,随着她的动静,那些白色的光点从她身上一点一点抽离,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她的灵魂已经虚弱无比。

“请……请上仙为小仙指一条明路……”

“小仙?”墨黎打断了她,慢慢眯起双眼,睨着她已经开始腐烂的肉身与若有若无的灵体。

“小仙本是五重天晬天景霄座下的守殿仙女璃辰,因恋上凡人被抽去仙骨,堕落凡尘,历三十三道死劫,每一世都要历经人世间不同的死法,如今正是小仙最后一道死劫。这最后一道死劫毕,小仙将不必再堕落轮回,可恢复仙家身份,可小仙实在放心不下绛儿。”

墨黎无声地望着她,许久,才淡淡问道:

“你还不知道?”

这是何其可悲的一对母子。

“上仙是指?”随着最后一道死劫的到来,璃辰的记忆已逐渐恢复,但是因为迟迟不肯归位,仍寄身于肉体凡胎之内,所以仙气受山精野怪侵蚀,已如风中之残烛。

墨黎意识到,这附近的不祥骚动,正是那些贪婪的精怪,只等眼前的眼前的女人虚弱不堪之时,将她吞噬,好助长自身修为。

自己只来早了一步,在另一种意义上,却是来晚了一步。

“你已经多久没见那孩子了?”

璃辰大概没想到墨黎这么问,一滞,才轻声道:“小仙怕绛儿看出异样,所以每次绛儿靠近都佯装咳嗽吐血,借口不愿传染于他,那孩子听话懂事,便不再进屋来,只将野果偷偷塞进门来。”

墨黎想到刚刚自己靠近草屋时,听到的那声硬挤出来的咳嗽,想到那只魇畏畏缩缩躲在门外说不敢进来怕自己身上的污秽影响了母亲身体的模样,冰封许久的心竟有那么一点触动。

“绛儿,你进来!”

璃辰顿时受了惊吓一般,想要开口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只得一脸惊恐地望向门口。

破旧的草扎门被打开,门外什么都没有,如果是一个正常人,一定会好奇是风吹动了草门,但是屋内的两个人却显然看到了,看到了那个白衣白发,漂浮于空气中的孩子。

璃辰发出一声凄厉的哭泣,那声音听得人肝肠寸断。


或许,在璃辰死劫之初,这个孩子还活着,从小就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孩子生命中也只有母亲。

到后来,分不清是谁先死去。

被扔到乱葬岗的孩子为了回到母亲身边化身成魇,吞噬着孤魂野鬼,为母亲寻找果腹的食物,这种行为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墨黎看到墙角堆积的野果已经腐败,滋生着虫蝇。

而瘟疫去世的母亲,因为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无视天庭的召唤,留在已经开始腐败的肉身里,只为给孩子一个牵绊,哪怕只是隔着门唤他一声也好,只想告诉他,自己并未抛弃他。

他们都已经死了,却为对方活着。

其实他们早就该发现,若对方是生者,又怎么听得到已为灵体的自己的声音。

其实他们早该发现,只是这漫山遍野的精怪野鬼将他们彼此身上的死气统统掩盖。

或许,他们早有感觉,只是执着地不愿意去相信。

不愿意相信深爱的那个人已经死去。


墨黎缓缓地踱步走出了草屋,把时间留给了那对母子。

黑色的不祥随着他的走动慢慢地散开,他抬头望了一眼草屋后的荒山,眼中渐渐显出凛冽,冰寒似剑。

“这里不是你们该逗留的地方,都给我滚!”

那一声简单的言语,有着穿透苍穹的力量,将眼前的黑色全部驱散,黑鸦四飞,伴随着山精野怪逃离的仓惶之声,天地又渐渐回复了平静。

只是眼前的山头,已无法再回复往日生机,就好似那一对终回不到过去的母子。面对现实,或许比继续欺瞒来得残忍,刚刚那女人的一声凄厉哭喊,似乎还萦绕于他的心头。

有个人牵挂,或许是个件好事。

墨黎却不知道自己在牵挂什么,他常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飘荡于一片混沌之中,无依无靠,亦无声无息,然后,不知道是谁,用轻柔的怀抱将他拥起,他渐渐感受到无法言语的温暖。

这个梦,他做了二十年,二十年来,他都为这种梦中的感觉所沉溺,醒来却仍独身一人。

他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能感受到别人触碰不到的感觉,甚至于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看不见的力量。他曾经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但是当他将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跟别人诉说的时候,换来的总是一脸的惊恐,无关的人在窃窃私语,他的亲人都不愿接近他。

他终于知道,自己跟别人是不同的。所以他再不愿意将心交给任何人,亦不愿再去亲近任何人,世人纵是体温炽热,纵是声音喧哗,于他来说,终是冰寒冷清,唯有梦中那一个怀抱,温暖得令人沉溺。

所以他离开了所有他认识的人,来到这边陲之地,一个药箱,一张面具,隐藏下属于人的所有感情。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随意游走,希冀寻到那一怀抱的温暖。

纵使心中明白,世间执念,到头来,或许终不过一场空悲欢。



也不知道在寒风之中站立了多久,等到他已忘了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的时候,终于听到背后传来璃辰虚弱的声音,唤着他:“上仙……”

墨黎转过头去,看到偎依着的母子二人。

“我说过,并不是什么上仙,只是一个大夫。”

“上仙周身仙气,纵是我家景霄仙君也比之不上,您怎会是凡人?”

墨黎淡淡地笑了,自己一介凡夫俗子,哪里来的仙气?

可是从小到大,那些有些灵气的精怪都管自己唤作上仙。

自己也早已习惯,便也懒得再做解释。

“你还有何事?”

“小仙即将回晬天神殿,却仍有一事放心不下,希望上仙能帮帮绛儿。”

墨黎看着那白衣白发的少年,那少年抿着唇,紧张地望着他,若不是黑色锦带覆住了眼睛,墨黎或许能看到那小狗一样哀求的眼睛:“他既已死,何不早入轮回?”

“他之前化身为魇,吞噬灵魂,犯下天理难容之罪过,若是下到黄泉,必要受尽十八层地狱种种刑罚,他一个孩子,怕是受不住这刑罚便魂飞魄散了,小仙请求上仙收留这个孩子,助他行善积德,消除孽障。”

“行善积德?”墨黎嘴角的笑容都带上了嘲讽,望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女人,轻声笑道,“你弄错了,我并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大夫。”

墨黎背着药箱沿着边境线走了大半年,专救不可救之人,而视寻常人命如无物。

于是一个传说渐渐地在边陲大陆蔓延流传,带着素白面具的白衣大夫,懂得起死回生之术,却从不轻易出手救人,世人皆称之为——邪医。



而璃辰终无法再问究竟,她的灵体渐渐地透明,慢慢地化作了晶粒尘埃,消散于空气当中。

她的时间,终于到了。

而绛儿却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从自己面前慢慢消失,苍白的小手伸出去,想抓住些什么,却连空气都抓不住。

璃辰已回到五重天之上,做回她的守殿仙女,而独留下面前的孩子。他们在那破旧草屋中,是否好好地道过别,墨黎无从得知,只是如今看这孩子,实在是有些可怜。

“走吧!”墨黎转身循着来时路往回走,继续那一趟不知目的亦不知归途的旅程。

“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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