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老迈的狗,在午后的阳光下尽量享受着。
都说人老了喜好回望往昔,其实,我也是。
在我一岁左右吧,我被带到镇上的墟市。区别于乡间的荒凉,墟市真是热闹得很:往来的人如过江之鲫,街上人声鼎沸;能看到十来二十只鸡鸭鹅被圈在竹列子内,呱呱叽叽地畅所欲言;有摆卖山间野果子的,有摆卖自产烟丝的,还有江湖郎中也在叫卖。
反正在我眼中,这是一派前所未见的热闹繁盛。
就在这墟市里,我被一个中年人一眼相中。我不知道他用了多少钱买下了我,这于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我也是到了独当一面的年龄,是时候离开母亲的庇护了。
我该称他为主人的,是吧。我被主人放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小笼子内,并将笼子绑定在单车尾上。
就这样,我随着单车的一路颠簸,到达新家,以后它就是我管辖的新领地。
主人一家六口,育有两个大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小女儿。
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应该是,九七年。
主人家境一般,主要是靠种地营生。主人要兼顾的工作很多,去山上割松脂,管理佛手地,农忙时收割稻谷,犁地,耙田。忙里忙外的,收入却总是上不来。
我的工作主要是在夜里看管佛手地。吃过晚饭,主人就会带上我去佛手地。佛手地搭建了一间简陋的茅屋,屋内摆着一张窄窄的床。夜里,主人就睡茅屋的床上,我就睡在茅屋外的稻草窝内。稍有风吹草动我就立刻警惕起来,支起前腿,扬起脖子,立起双耳,凝神屏气,双目搜索着周边环境。
如果只是大风飞扬或飞鸟掠过弄出了声响,我是不管的。若果真是有人走近无论他是光明磊落地大步流星还是鬼鬼祟祟地三步两退,我都会汪汪汪的响亮地吠着,提醒主人有情况。
主人对我甚是满意。在看佛手地这方面,他就说我尽心尽力,不会像其他同伴要么滥吠要么死睡。主人还说我堪称“村中第一狗”,打架时我永远处于上风,即使同伴群起而攻之,我还依旧立于不败之地,龇牙咧嘴地猛吠几声已经吓得它们落荒而逃。
无论我出现在那一条巷子,它们都会退避三舍。村头有两条狗,夜里基本上逢人必吠。主人去往佛手地经过它家,它们是不敢吠的,因为它们远远的已经嗅到我的存在,不敢造次。
村里种植有很多佛手。有一阵子佛手的收购价格一路飙高,县里面为了政绩,强行将村里的农田全部打造成佛手基地。这样一来,村民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保持了,粮食紧缺。
可以说没有佛手基地前主人家粮食还会有盈余,而后地都种佛手后,吃粥吃面或者煮些番薯芋头凑合凑合。
人都难吃饱,更何况是我了。那时候我还要养育一群嗷嗷待哺的幼儿,更是饿得成了皮包骨。我到处找吃的,吃饱后回去再吐给饥肠辘辘的幼儿。我甚至去村里的猪肉档偷吃,所谓入得山多终遇虎,好几次发现我偷偷叼走猪肉的屠户用手腕粗的竹竿手起手起竹落,打得我赶紧逃窜。
有句老话“急急如丧家之犬”,大概说的就是我当时的境况。可我再痛也只能忍住不叫出声,因为一出声我嘴里的肉就要掉下来,这岂不前功尽弃。
好在两年后佛价格急剧下降,耕地得以重新种植,温饱问题得以解决。主人会盛大大的一兜饭给我,我狼吞虎咽,感觉自己的胃充盈。我边吃边默默想着再 也不用偷偷地叼肉而饱受皮肉之苦。
四个小主人里,我最喜欢小小,她是家里最年长最勤快的孩子。她跟我很亲,对待我每一窝孩子都是爱护有加。
每一窝小狗崽长大后其实都得面对一个现实:带到墟市出售或被带到早已相中它的农家里。
刚开始时,看着自己的小狗崽逐一离开,我是肝肠寸断。可我后来慢慢看开了,它们都到了需要建立自己家园的年龄,独挡一面,跟从前的我,是一样的。
刚开始看到陪伴多时的小狗崽被领或被卖出去,小主人小小眼中也尽是不舍。可她不会为此掉泪,她是内敛的孩子,总是善于收藏自己的情绪。慢慢的她也明解到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话用在小狗崽这里也是类通的,就学会释怀了。同时她对我每一窝狗崽更加精心的照料,每次她放学归来,脚边总会拥着一堆狗崽。她放好单车第一时间不是吃饭,而是蹲下来和它们玩乐,逗得小狗崽旺旺直叫。
我的小主人小小本是一个性情开朗的小孩,村里大人都夸她整就一个小大人,有礼而聪慧。而后她变得沉默内敛,总爱低着头走路,见到三姑六婆之类的喜欢调头走,对有些村民还会礼貌性的问一声,却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和他们唠叨了。
这是小小对她父亲,我的主人,默默的行动上的支持,或许这根本就是在无用功,可是她还是坚持己见,坚守父亲在她心中的尊严。
这还是源于佛手基地的兴建,当时主人担任村长。村民将对上级所作所为深感怨愤却无能为力,最终将一切都归咎到主人的身上,明里安里的,不知道说了多少难听的话语。
主人对此置若罔闻,可是家里人都为他感到忿忿不平。小主人小小将着一切都看在眼内记于心中,心中的小执念让她从以前的开朗通透变成阴郁,开始隐蔽心里的想法。
但小主人小小对我和我的小狗崽一如既往的好,即使后来她初三和高中开始寄宿在学校,她对我们还是用情很深。
一年一年的,时光不老可我们的年龄都见长。主人还有主母头发开始染上秋霜,小主人们也陆陆续续的离开家的港湾,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也是年衰老迈,我的生活变得闲暇且无趣。我总爱有意无意的竖起耳朵,经管已经不太好使了,我还是会在主母向主人唠叨家里长短时听到关于小主人们的消息。
我跟关注小主人小小的动向,期间我得知她考上了大学却因为家里的艰难而放弃求学,早早踏足社会,满心想着为这个家添砖加瓦。其实我为她惋惜不已,若果她选择上学,如今应该会是另一个境况。
知天命不可违,我已清晰感应到另一个时空对我的召唤了。弥留之际,我希望听到家里的电话能铃声大作,让我再听一听小主人他们的声音。
还好,电话响了。是小小的声音,她说她工作还算顺心,还向主人问及了我的近况。
睡意一阵一阵袭来,我最终抵不过,轻飘飘的沉入冗长的睡眠中。
终于,我还是带着欢喜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