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林翰林|李姗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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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以前草草开过个头的小说,见开场便信笔设定了女主之父为光绪甲辰科二甲进士,赐进士出身并授翰林院庶吉士,不觉一哂。当时不过是随手写来,然而翻过头来细想,有头有脸的末代恩科焉能是没有二甲名录的?若寻常便可查证,这开场便须臾要教人笑死,越想越惶然,遂惴惴维基之,果然轻易找到了全须全尾的光绪三十年甲辰恩科贡士进士列表。

表中自然不会有我杜撰的人。我心想也罢,选个姓氏好、资料又不多的江南人,将我所构想的一番经历囫囵套上去倒也不妨,便打起精神,细细看来。一看之下,倒见其中一多半在清亡后去做了民国的官,前事不知,后节不克,诚是小说龙套设定之大忌,从而粗粗一过下来,便筛掉了十九。又因我固有些优越的执着,是以非庶吉士的更不考虑,如此再筛,仅存的十一中便又去了多半,最终我看中了一位福建籍的进士,他名叫林志烜。

林氏乃是二甲十三名进士,相当于殿试全国第十六位,会试成绩竟是全国第三,颇见是有大才之士。然而不同于其大多数就仕民国的同科进士能拥有自己的词条,他的资料却极少极简净——只寥寥“散馆授编修”五字。

我因这极高的考试名次和极短的任职介绍对这人上了心。

明清两代而言,进士授庶吉士后要经三年的庶常馆修习方有散馆除授一说。三年间,庶吉士们须每月作课,每双月考试,全无品级,津贴也少得可怜,是段极清苦的遭逢——若放在现代,便相当于是读了硕士,待毕业再定是留下读博当硕导(所谓留馆翰林院,授予编修、检讨等职位)还是打发出去工作(即外用,做主事或知县),抑或开除或留级(归进士原班,或再教习三年)。

而此间分别,就取决于最终的散馆考试成绩。

——最好的要留馆,次之外用,再次归班或再教习,甚至除名。是以清初时候,大多数庶吉士是以留馆为荣的。而到了晚清时分,不少人急功近利,则会故意在散馆时放水,以求速速外任,掌权捞金。

是以林志烜散馆授编修,则可知一来他三年间未曾松懈,学力出人,二来他不逐急功,不图浮利。在明知科举制已经结束,翰林院也不再是平步青云的踏板时,林志烜依然在散馆考试时全力以赴,得拔头筹,并留在翰林院担任编修这种乱世闲差,此举便颇能见其清高自矜,和一点小小的迂了。

我挺喜欢这些我为他脑补出来的特质,因为我自己也是这种人。

带这种喜欢,我继续去翻查与他有关的资料,就又发现了一桩逸事——这林志烜是科考裙带黑幕的直接受害者。

会试全国第三的好成绩,竟还是屈了他的。

甲辰科榜眼朱汝珍在《词林辑略》里说,林志烜乡试直中解元,到了全国会试时又是力压侪辈,试卷经几位主考评定,成为会元之选。当时的主考之一是湖南的张百熙,于四大主考中居于第二位,有点会魁(即会试第二)之权。他拿着林志烜和另一份湖南的卷子对位居他后的两位主考说了这样一番话:“吾乡二百余年,三鼎甲具备,独少会元。场中得湖南一卷,写作俱佳,以正大光明次序论,吾班次第二,例中会魁,科举将停,机会难在,情商裕相,庶使吾乡科名免有缺陷。” ——因清朝开国以来,湖南从未没出过会元,张百熙便要匀他们这位原应点第二的卷子一个会元来给湖南撑门面。

裕相便是当时可定会元的首席主考裕德,是四大主考“正大光明”中的“正”。裕虽官位高于张百熙,但进翰林院却晚于他,严格算来还是后辈,自然早早卖了他这个面子。

用籍贯取仕——何其无稽的理由。然而话说回来,另两位主考又有何必要因这无稽,为了一份封着名的卷子去否他?

于是最终,具会元之才的林志烜被点了第三,与会元擦肩而过。拆卷时几位主考见其是解元出身,都暗叫了一声可惜——若是他得中会元,殿试的时候只要不失手,是极可能顺水推舟被点状元,凑个连中三元的好彩头给慈禧太后高兴的。

而以他二甲十三名的成绩来看,他也确实没有失手。

那位顶包上去的会元是后来民国的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虽然当时得中会元,但因是湖南人姓谭,犯了谭嗣同的姓氏籍贯被慈禧所厌,最终也没能进入三甲,殿试被点在二甲第三十五名,还要更逊于林志烜。

士人苦读十数乃至数十年的心血换来的这点尊荣,便被当权者的一时计较鱼肉了。黑匣子里,线路蜿蜒九曲,镜像迷徊千端,及至再传出时,已衰减成了个半新不旧的所谓皆大欢喜。

我不忍地想着林志烜若不知道这暗箱典故倒应也能懵懂自乐,然而再一转念,连同科朱汝珍事隔这么多年都能娓娓叙出的真相,林志烜又可能真的不知么?

于是我看着他二甲十三名的位次和旁边会试第三名的补注成绩,不由私心里为这个近代史上几乎未曾留迹的古人委屈了起来。暗暗希望着他在庶常馆的修习和后来的编修生涯能够顺利快乐,但对此推测,其实我是悲观着的。

默许张百熙的提议而暗箱把林志烜整下去的首席主考裕德时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为保湖南一省“毋有缺陷”,他亲手抹杀了一个优秀士人的大三元,这般作为,想来也未必能轻易忘怀——而人,往往是最讨厌负疚感的。

唐朝有个故囚报李勉的故事曾让我颇受触动,于此事虽有大小之异,却也可互为参照。

——李汧公勉为开封尉,鞠狱。狱囚有意气者,感勉求生,勉纵而逸之。后数岁,勉罢秩客游河北,偶见故囚。故囚喜,迎归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曰:“偿缣千匹可乎?”曰:“末也。”妻曰:“二千匹可乎?”亦曰:“未也。”妻曰:“若此,不如杀之。”故囚心动。

故囚和妻子这段对话颇有点幽默而冷森森的味道:

“给一千匹缣能报答他吗?”

“不能。”

“两千匹呐?”

“不能。”

“那杀了算了。”

故囚居然就心动了。

人是从来不会因为对不起别人,或欠了别人恩德而自认鲜耻的。所谓的负疚感,不过是人们心中越来越少的良知因寒冷无凭起了痉挛。自古而今,负疚从来不会转化为补偿,而是更多变成了不安、猜忌、戒备和最终的反噬。

裕德和张百熙对不起林志烜,从而自会更防其腾达。官二代谭延闿莫名其妙地欠了张百熙的人情,定然也会更加不屑和厌恶这个圈子。

可以想见翰林院里,裕德笑容清冷地看着林志烜,谭延闿一脸孤傲地远着裕德(看,最终立了会元牌楼,称一门父子双翰林的是他,辛亥革命,首倡揭竿,挥笔写就檄文传抄全省的也是他)。而真正受了害的林志烜,反而只能不明就里地在故纸堆中苦学。苦学。

一如他少年备考时,那段以为通过努力和天才就能堂堂正正扬眉拜相,救国安民,垂名青史的时光。

后来清朝亡了,林志烜没有去做民国的官。再后来日军来了,他却也没有去投伪满。一个在会试史论、策论、四书五经道中俱能睥睨中西洋洋万言,并被众位考官点为有会元之才的翰林,最终却选择了不再出仕。

你是厌了他们吧。林翰林。

我后来又在商务印书馆的一份名录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林志烜,清末翰林,负责古书选校。

在此名录中这一众名字里,之于他的介绍又是最安静简素的一个。许多列位比他高的编纂们,在清时也不过是举子。若非我偶尔心血来潮死按着他八卦,恐怕对这个名字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终于谁又能知道这个名字那些曾经见证过的荣光呢?

胸怀五大洲,却最终回到了蜗牛壳。他安心老死,终而默默无闻,不肯于试图再行在所谓青史上留下任何印记。

一派偃蹇孤标,一把时间的灰。

更之后,我找到了一副挂在网上拍卖的林志烜的洒银腊笺纸山水人物大中堂。

卖家说林善画,还曾开过一间画社,名曰宜南,及至晚年居沪上,也能靠卖画支持生计。

远山近水,松下一个长胡子的老文士正独坐看云。松旁有幽居,又一人在门前倚仗矫首,似有所欲,却不知所望。

画卷行笔繁密清隽,大有逸气,很得明人山水的风致。旁边题着一首七言:高台于水着孤亭,松柏传来太古青。当面远山留返照,蔚碧天色饷云瓶。

题画不见人事情愁,但却自有一番澹宕清净的态度,不属翰林,属处士。

这一幅画我看了很久。每株树,每褶山,每段水,每痕衣角。然后我寂寞地发现,画里真的是不著一丝戾气的。在我还在不甘复不平地在这篇随笔中用他做题目,刻薄着射映自己的委屈时,林志烜,他竟已释怀了。

他忘了少年的辛苦志意,恩遇风光,忘了中年的委屈隐忍,心灰意冷,忘了老来的点校光阴,柴米生涯。他看着山中返照,看着云在青天水在瓶,就这么回到了山水之间。

我曾试图继续寻觅,但网间已经再无他的半点消息。于是我也只能羡慕地如此为他作结,然后笑笑回到我的偃蹇委屈里去。

真好。能如此遇到林翰林。可是真遗憾。我现在还不是李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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