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务,位于京冀交接之处。它只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它身后,北运河在缓缓地流淌着,过了河,就是通县的地界。如果说,北运河是京冀之间的一道花边,那鲁务就是花边旁的一颗纽扣。
一河阻隔,连对岸的高粱田棒子地都清晰可见,田里劳动人的欢声笑语也随着河风飘过来。
长林这个小伙子在运河边开了一块荒,种上了二三亩棒子。河滩地墒情好,河泥肥力大,抓把土都能攥出油来,野草野菜都蹿一人高,水稗子都能打出几斗粮食。
长林的棒子长势喜人,又高又壮实,秸秆叶子都碧森森的。长林这个后生是真正的庄稼把式。
从点上种,到滋出小芽,到长成筷子高的秧棵,他是一日三遍地遛。因为家里的小土坯房实在是又黑又闷,人呆在里面就像蛐蛐被装到了罐里,觉得憋屈,觉得堵心。他爱到北运河边散步,看一看清泠泠的运河水,看一看绿蒙蒙的小树林,看一看自己用汗水喂养起来的棒子秧,而且看着看着,就有一曲旋律从心中流淌出来,潺潺湲湲,汩汩淙淙。那时可没有什么流行歌曲,只有戏文。
“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爱它一阵黄呀黄昏雨呀,出水的荷花,婷婷玉立在晚风前”
长林身处在绿色的原野上,就像一只白鹳站在一川烟草里,就像一只蝉匿身在垂柳的一头柔发里,
长林是个秀气而又心灵手巧的小伙子,虽然没怎么上过学,可学什么像什么,在庄户人家的小伙堆里绝对是拔尖的。
长林没学过戏,只是在通县赶集时听过一两回,回家之后,就自己琢磨自己试唱,居然也唱得有板有眼。当然他不是在舞台上众人面前唱,而是面对着北运河面对着青纱帐唱。这样更放松更自由,他把自己的一腔柔情全都倾诉了出来。
有时,长林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了,演得不是小生,而是花旦。敷了粉,扑了腮红,勾了眼角,戴了头饰,着了彩衣,甩了水袖,一颦一笑百媚生,一腔一韵自多情。台下的观众齐声叫好,人头攒动。在河边遛早的时候,在田间劳作的间隙,在树下打盹的瞬间,他都会沉入到那个梦境里。他搞不清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还是一个粉墨登场颠倒众生的花旦。
棒子的长势很好,腰间己经孕育出青青的嫩棒子,棒子尖上挂着红橙五彩的缨子,像舞台上马鞭的穗子。棒子秧尖上的穗儿也都撑开了,人畜一过,棒子秧一晃,穗子里就会弥出一团一团甘涩甘涩的粉末来。这正是棒子生长的最关键的时期,是它们的恋爱季节;这时节一过,就是棒子粒孕育成长壮大饱满的时期了,最终它们会结出一穗穗又粗又大的棒子,棒子皮里排满了半透明的玉石一般的籽粒。
长林更爱到棒子地来了,河风一吹,整座棒子的阵营都晃动起来,绿叶穗子摩擦的“沙沙”声细切而又动人。他爱到棒子秧中间去走一走,别人说棒子叶会剐得人沙疼沙疼的,他却只当是爱的抚摸。
长林穿过棒子地,想到河边散散心。河边的草地上有各种各样的野花,鹅黄的蒲公英,嫩白的荠麦花,粉红的土牵牛,紫莹莹的苏子,还有无数数不清道不明的小花,让人一见一闻,心旷神怡……
长林漫步在开满小花的草野上,薰人欲醉的风沿着河道推送过来,把他的青布衫吹得鼓胀起来。长林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忽忽悠悠,临着风好像要飞起来一样。那些动人的戏文就像这好风一样袭入了他的心怀,长林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怎么还有那不爱花的人,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不爱花的人,厌花骂花把花伤,牡丹本是花中王,花中的,花中的……”
长林一边唱一边模仿舞台上花旦的柔美的动作,可唱着唱着,他卡壳了……毕竟,这些戏他只听过一遍啊!
那天,在通县城隍庙听戏时,那位花旦登台一亮相就把长相震住了。那是一张怎样粉红粉白的脸啊,那是一双怎样波光潋滟的眼啊,那是一头怎样摇曳多姿的花冠啊……长林整个人就像痴了一样,目光随着花旦的一举一动转了起来,那一甩袖,就把他的魂甩走了;那小碎步,就把他的心踩碎了。
那花旦微启丹唇,开唱。“阮妈!这世上,怎么还有那不爱花的人……”
长林觉得那些戏文非常地熟悉,仿佛前世听过一样,她在和内心的一些东西应和着。他跟着那些戏文唱腔一起唱,竟然丝丝入扣,毫厘不爽。长林只听只看了一遍,但那些唱念坐打却己经牢记于心了。此后,那些唱腔动作无数地在他的梦境里重现,每重现一次,长林的唱功和科介就精进一层。
长林的唱词忘了,一下子卡壳卡在了那里,他窘迫地揉了揉自己头发。“花中的……花中的……花中的什么来的……”
这时,对岸的野桃树后面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传来一段唱,正是长林卡壳的这段。
“花中的君子压群芳,百花相比无颜色,他却说牡丹虽美花不香……”
那腔调那音质是那么熟悉,仿佛在梦里出现过,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熟稔,是通州城里的那位花旦。
随着声音从野桃树后面转出来一位姑娘。姑娘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辨子,穿着农家女孩儿常穿的花衬衫,脸色红润鲜艳,整个人就像春天里绽开的野桃树一样。她虽然不像在舞台上一样施着粉黛,但是白晰的皮肤,红润的小嘴儿,河水般湛蓝而又闪着波光的眼睛,展现出来的是一种质朴的明媚的美。
姑娘挑起眉毛扬起嘴角,对长林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唱这种姑娘才唱的戏,哈哈哈……女里女气的,还伸兰花指呢,小棒槌似的,哈哈哈……唱着唱着,还卡壳啦,哈哈哈……
姑娘一边数落长林,一边笑弯了腰。
此时的长林,又像在通州城里听戏时一样,整个人都痴了。
一切都模糊了。庄稼,桃树,波光闪闪的运河,遍地的绿草野花,垛在蓝蓝的天空中的白云,都虚化成了一片朦胧的背景;只有姑娘是真切的,美好的,是长林眼中世界的主角。
“瞧你那个傻样,不和你玩了……”姑娘笑够了,一转身一阵风似的跑了,消失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
姑娘一转身跑了,花衫子消失在野桃树和庄稼的翠幔中了。长林一下子愣在河滩上,许久回不过神来。
河风在缓缓地推送,野花的香气在傍晚时分薰人欲醉,夕阳为对岸的野桃、庄稼镶上了一层金边,为运河水铺上了一床锦褥。白鹭归巢了,她们站在高高的树枝上,摇摇晃晃,喧闹着诉说着这一天的见闻;可一会儿功夫,她们就累了,敛起翅膀,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长林看着暮色渐渐地洇染开来,心想自己要是一只白鹭该多好啊,就可以一忽扇翅膀就飞到对岸去了,看看姑娘从哪条路回的家,家在村子的哪一头,家里是什么情形。长林越想越醉越想越痴,连月亮升起星星开始眨眼都不知道,连庄稼拔节小动物小虫子窸窸窣窣都不知道,连北运河悄声细语的一边叹息一边吟唱都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位姑娘。
早晨是在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中来临的。麻雀柳莺就像一邦爱打扮的小姑娘,老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小爪子在脸上蹭来蹭去,小脑袋扭过来扭过去。她们一边打扮一边商量着什么,有切切私语的,也有大呼小叫的。商量了许久许久,每只鸟都妆扮好了,也商量妥了。“忽拉”一声,她们就上路了,把一片清亮明媚留给了河滩。
长林在河滩上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似乎清清楚楚又似乎糊里糊涂,他像是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又像是什么也没想。无端的,他觉得既气恼又委屈又无奈……爱情一下子进驻了他的心里,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一下子蒙圈了。
运河的对岸是一方奇妙的存在,庄稼碧绿,桃树清圆,吹过来的风都是甜的,水洗过一样的天都是蓝得耀眼的……要到对岸去,就要泅过大运河,攀上两三丈高的土崖。想着想着,长林自己都笑话自已――变得又痴又傻了。
河对岸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声。
〝爸,河南儿有一个唱戏的呆子,一个大小伙子,妖里妖气的,还伸兰花指,还唱青衣呢!哈哈哈……〞
〝是吗,那可有意思。〞
〝爸,那手指头小棒槌似的,哈哈哈……〞
对岸的庄稼一晃动,出来两个人,正是那位姑娘和她爹。
长林思念了一宿盼着与姑娘再见一面,谁承想她还带着老爹来。长林躁得脸像块红布,恨不得扎到草稞子里。
对岸的老人先开口说话了:“小伙子,我姑娘说你会唱戏,给我们来一段……”姑娘在一旁起哄:“来一个!来一个!要配兰花指和身段的!来一个!……”
“我不会唱,不会唱,就是瞎咧咧,还总忘词呢……”长林一再地推辞。
“小伙子,咱唱戏的人不能扭扭捏捏,要大大方方的,说唱就唱。闺女夸你唱得好,我倒要亲耳听听……”老人说着嘴里就打起了家伙,“哐哐哐,哐嘚嘞嘚哐……”
老人自带配乐,一副肉嗓子,锣鼓家伙俱全,唯妙唯肖,运河滩一下子安静了,仿佛屏住了呼吸,正等待着一曲歌喉。
家伙器儿一响,就仿佛按了长林身体的一个按钮,一个土里土气的农家小伙儿忽然变身了,变身为一个千娇百媚眉目传情的花旦。
长林一曲唱了,四下里响起了掌声和喝彩声。
长林身边的高粱稞子棒子地里,站起二十几个乡亲;对岸除了姑娘和他爹,竟然还有十几个人:人们都站起来使劲地鼓掌。
长林一下就懵了,像掉进了埋伏圈一样,怎么这么多人哪?
他不知道,他在河边一亮嗓,就把周围田地里劳动的乡亲们招来了,一传二,二传十……,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人们最需要放松,最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抚慰与娱乐。人们悄无声息地聚拢在他身边,满怀喜悦地欣赏他的唱念坐打。
长林一直觉得自已学戏是一件隐秘的事,只是唱给汩汩流淌的运河听,唱给亲切的沙沙作响的庄稼听,唱给这北河滩上艳丽青葱的花花草草听,唱给清亮的晨曦和绚烂的黄昏听……谁承想有这么多人在偷窥自己,更何况自己还唱的是花旦,扭扭捏捏,咿咿吖吖的。长林臊得脸通红,扎进了一片高高的香蒿子。
“哈哈哈,哈哈哈”对岸的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爸,你看看,你看看,多有意思!顾头不顾腚的……”
老人也被逗得呵呵直笑。
“二先生!你看我们长林怎么样啊?”娘家是牛牧屯的大嫂子忽然向对岸问道。
“很好!很好!很不错啊!”老人一点也不吝惜夸奖。
“二先生,您教了那么多年戏,要不,收下我们长林吧?”大嫂子又问道
老人不说话,用眼找扎在香蒿子里的长林。
早有几个小伙子蹿上前去,把长林薅了出来,按在地上,朝对岸就磕头。
玉云,小宝,永天都是长林的发小,人熟不讲理,一边按着他一边催他:“快,快点儿,叫师傅!千载难得机会!我们想学,还没这机会呢……”
“师傅,师傅……”长林吱吱唔唔地叫。
“你们把他放开,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拜我为师!”老人一本正经地说。
几个小伙子撒开了手,长林就端端正正地站好,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喊了三声师傅。
对岸的老人,乐得合不拢嘴。
“二先生,长林拜您为师了,我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大嫂子也是有戏曲细胞的,后半句如同念白一样。
“讲得,讲得……”老者也念白似的回答。
“我看这,长林与小妹,意趣相投,郎才女貌,有说有笑……”大嫂子是说媒拉纤的好手,没想到她到哪都撮合人。
老者听了,笑着看身边的女儿。姑娘的脸臊得彤红,像春天里的野桃花,像黄昏时的火烧云。
长林的心事被一语道中了,脸红着,心里却满是喜悦与期待。
长林与姑娘的小儿女情态,众人都看在眼里了,都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岸的乡亲们都把目光投向了二先生。
二先生笑了笑:“我们唱戏的人最看中一个情字,我不多说话,这要看两个人的缘份的……”
一句话激起了一片欢呼声……
长林在众人的帮助下,备下了一份礼;又在大嫂子的带领下,到了对岸的村子里,亲自来拜师门。
二先生和长林一聊起来,师徒投缘,相见甚欢。师娘和姑娘在灶间忙胡待客的饭,娘俩儿叽叽咕咕的,也又说又笑。
不觉晌午,菜端了上来,六菜一汤葱花饼。二先生好喝一口,长林就陪着,左一杯右一杯,不知不觉就喝到了兴浓处。二先生手执筷子,击案而歌;长林酒量很小,迷迷糊糊,如在云里梦里,但也不忘耳听心记。
自此,长林与陈二先生的师徒关系己定,他与姑娘的情感与日俱增终成了眷属,玉云、小宝、永天、大嫂子等人也虚心学习各有成就,最终为鲁务村唱大戏打下了班底。
鲁务村置办了戏服,搭了戏台,生旦净末丑俱全,锣鼓家伙一响,成为周围村镇的一大盛事。代表剧目有《花为媒》《刘巧儿》《秦香莲》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