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人类的审美分两种,一种是精神上的,一种是生活上的。这两种,在《世说新语》里都有。
东晋,王子猷居住在山阴。夜降大雪,他醒来,打开窗户,茫茫中忽然想起戴逵。戴逵远在剡县,哪是说见就能见,他披上衣服,连夜乘小船去找他。
小船在风雪江面漂了一夜,天亮时,王子猷终于赶到了戴逵的家门前。准备敲门,笑了笑,却又转身走了。
跟着他的仆人问:好不容易来了,为什么要走呢?
王子猷说:我本是乘兴而来,现在兴致已尽,何必一定要见戴逵呢?
这是精神上的审美,是形而上的审美。千万别跟我讲道理,千金难买我乐意。
西晋,张季鹰被齐王派到洛阳当官。洛阳起秋风,张季鹰忽然好想吃苏州老家的鲈鱼脍,说:我连家乡菜都吃不着,还在这千里之外当什么破官呢!
于是脱掉官服,驾起车子回老家吃鲈鱼了。
这是生活上的审美,是烟火气的审美。千万别给我灌心灵鸡汤,我只管喝到嘴的鱼汤。
社会中,有两种人。一种人,凡得不到的东西是最好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另一种人,凡得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弱水三千,取回家的那一瓢才是真谛。
第一种人,更在乎的是精神上的审美。第二种人,更在乎的是生活上的审美。
究竟谁的更好?说不清,于是就冒出个词来:中庸。
中国人喜欢的中庸,就是在这两种审美间游刃,寻找一种平衡。精神与物质间的平衡,欲望与克制间的平衡。
只是中庸这东西,像端一碗盛满的水,谁都有端洒的时候。后来有的人聪明,为了不洒,干脆喝掉一小半。
事实证明,那些活得比较滋润的人,都是喝了小半碗水的人。而不是那些绷着的人。
今年上半年,我和一个朋友吃饭。他问我一些道路选择上的问题,我当时心里充满不确定性。我说:我不想我的一生,就如何如何过了。
他笑了笑,突然像是哲人附体,说了句:你以为,一生很长吗?
这句话,卡住我好一阵子。我总在想,这是哪种审美?
精神上的?生活上的?
好像都不是,又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隐约从那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
很多事,漫长的彷徨中,抉择中,迟早会得到一个答案。但是呢,那又怎么样,等到答案来了,时间却走了。
答案,是个消耗性极强的东西。有时你为了求一个正确答案,消磨许多时间。最后可能一算,这答案还抵不上赔掉的时间。
站在一生的维度上,谁的时间都是捉襟见肘。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一个人韶华能有几年呢。那被喝掉小半碗的中庸,就是不要答案。
你为什么喜欢这件事,你为什么喜欢这个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不要探讨,不要分析,只需要表达出来就好了。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也或许你永远都不明白。但重要的是,你喜欢的事,做没做。
我毕业后不久,自觉很多事情在心里盘成结,无法纾解。只好走一趟漫长的旅行。别人说没钱是假的,我说没钱是真的,我只揣着两千块钱就走了。去哪里?不知道,到了车站再说。
等到了车站,看了看闪烁的车次,看着苏州这地名顺眼,就去买苏州的票。等到了苏州,再想下一站去哪。就这么漫无头绪的走,看未知的风景,见从未见过的朋友。
回来后,很多事还是不明白,只是已经不想明白了。人有时候仅仅是需要一个寻找答案的架势,其实答案到底是什么,没那么重要。
答案或许是荒诞的,但寻找答案的过程不是。
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这是中庸的倒影,它时而悬在空中,如同梦境。时而贴地飞行,如同太极推手。
知乎上讲过一个故事:「我的嫂子在家做好了饭,等我哥哥回家。哥哥给嫂子打了个电话。嫂子接完电话,解开围裙要出门。我问去干嘛。
嫂子说,你哥哥给我打电话说,他回来的路上看夕阳,那夕阳好看,叫我也去看看。」
我喜欢这个故事,它融合了精神和生活的双重审美。有烟火气,也有诗意。
电影《苏州河》是精神审美到极致的例子,美美对他的男友,纠缠于三个递增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
会一直找吗?
会一直找到死吗?」
她的男友一直说,会。但她明明知道这是哄人的,于是说,你撒谎。只是她沉迷于「马达」这个意象里。后来,她消失了。她希望找到像马达这样有极致审美的男人。电影由此结束,没有答案。
我喜欢这部电影,它的没有答案是一种极致的无限延伸。娄烨也不纠结于答案,这也是他的魅力。
在《古诗十九首》里,冲淡而原始的审美,凝练了浪漫化和世俗化,完美合一,成为了最像诗的诗。于是才有了「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样的句子。
后来的一两千年里,无数文人为这份完美续命。一不小心,到了《欢乐英雄》里,又依稀出现了这样的样子:
「郭大路望着院子里的白雪梅花,喃喃道:这梅花若是辣椒多好。
王动道:有什么好?
郭大路道:你看,这满地的雪岂非正像是面粉,配上几根红辣椒,岂非正好做一碗辣乎乎的热汤面。」
没有强凹的使命感,覆盖悲观和乐观的边界,在追求精神的极度自由中,又和热气腾腾的俗世生活握手言和。
艺术来源生活,不必非要高于生活。
世上凡有趣的事,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样子,老人有老人的样子。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因为被喜欢的男生摸了一下手,而怦然心动了一晚上。七八十岁的老人,叉着腰说:活到这把年纪,什么才是我的?吃到肚子里的是我的,穿在我身上的是我的。
想想就有意思。
《欢乐英雄》轻描淡写了一段:「城里又恢复寂静,风还是那么吹,雪还是那么落。世上有些东西本就不是其他任何事所能改变的。有些人也一样。」
无论哪个时代,其实都这样。力量可以改变体制,革命可以改变政治。但谁也没办法把李白改变成杜甫,把青铜改变成瓷器。
于是道家来插话了,顺其自然咯。其实也对,难道还有更好的辙。
这世上严格来说,每个人都是病人。有些人可爱,就可爱在明知道自己有哪些臭毛病,但就是死活不肯改。
文艺是病,俗气是病,嗜吃是病,贪财是病,痴爱是病,好色是病,寡淡是病,二逼是病,装逼是病,小气是病,刻薄是病,放浪形骸是病,碌碌无为还是病。
只是,如果不变态,不犯法,这些病为什么要治。带病上阵,鬼神不侵。等你治好,时间就没有了。你以为你的一生很长吗?
说什么金刀立马,心鹜八极,我们本是俗世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