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丽
1
那天,所有的碎枝末节一齐向她涌来。
丑陋廉洁的大帆布袋里,窝藏着她用过两年的旧被褥,拖着行李的手还是酸疼得厉害。她坐在床沿,打量这个简陋破旧的房间。
一张半旧不新的栗色桌子,用几根长木条勉强拼凑起来的床架,铺好被褥,坐上去嘎吱作响,好像马上就要断掉,桌边是一只乌黑光滑的凳子,大概用得太久,磨出了低调而朴实的光泽。
哦,还有窗户,没有开关的窗页,没有玻璃,只有窗洞,铝丝网胡乱地箍过窗面,底部张开,像一只蚌合不上的大嘴巴,漏着风,顶部绑着一条鹅黄色的油腻布条,飘将下来,勉强充作窗帘。
雪洞一般的房间,地面并未铺水泥,黢黑的地面湿漉漉的,只是凹凸着——就是这些了。
她从狭窄黑暗的楼道小心地下去,立即触碰到鲜活热闹的市井:各种小商店沿着破旧的街道一字排开,爆香的气味从各家各户的窗户飘过来,小孩子的哭声混杂着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坐在家门口的老人神情呆滞灰暗,中年男人们赤膊着肥壮的上身走来走去,几个小吃店的伙计懒散地站在食摊前,年轻人在那里犹豫地点着食物……
环视四周,老旧的居民楼,脆弱的墙和玻璃上铺满了岁月的积灰,厚厚的,仿佛降一场大雨立马可以冲刷得干干净净。
趁天还没黑,她得赶紧买好生活用具。去一家大点的超市,她选了电饭锅,锅铲,碗筷碟筷若干,洗洁精,塑料的菜筐,刀,砧板,油盐酱醋等。还去周围的煤气供应站租领了煤气坛,那人说,煤气灶须得自己买,于是另付了钱。
回到屋子里,她用一个塑料封皮的本子,仔细记好每项支出。
傍晚,诸事安顿好,在七月燥热难耐的空气中,日光已经开始偏斜,慢慢扫过窗户漏缝,远远看过去,疲惫的太阳浮挂在层层叠叠的旧楼上,犹如一只橘色蛋黄。
肚子里传出咕咕的声音,她忘了,还没有买菜买米,没法做饭。于是赶紧跑下去买了几枚鸡蛋,还有几袋方便面。
回来,用同学赠予的电热水壶烧开水,待水滚,放入鸡蛋和面。十分钟后,屋子里开始弥漫着方便面的香气,俗气油滑,但此刻格外安慰人心。
2
房东女人就住在屋子对面,高三个台阶,经常在家门口歪坐着绣花。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整张脸笑起来仿若在风中吹皱的菊花,身材娇小,皱纹侵略后的眉眼还是好看的,年轻时应该也是个清秀女子,只是面上总笼着一层焦虑。
她偶尔听见这女人和丈夫吵架的声音,女人不耐烦地大声吼叫,男人用粗鲁的调子又吼回来,大门敞着的屋子溜出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匆匆从门前走过,生怕窥探到了别人家琐碎但日常的龃龉。
晚上,她翻开书本,坐在凳子上,双肘支撑在床上,静静地看书。余光瞥过,地上有活物飞快地掠过,一只大蟑螂。
深夜,她的眼皮好像城市里渐次熄灭的灯火,渐渐困了,她放下书本,躺在床上蜷缩着。可脑子里各种景象飞腾而过,只是止不住,无奈眼睛又睁不开,只得翻来覆去。
电风扇送来的风是火热滚烫的,没有凉席,身上洇湮出一层细密的汗。
耳边响起蚊子嗡嗡打架的声音,她想起,窗户那里还有个大洞,蚊子该畅通无阻了,于是挣扎着爬起来,摸着开了灯,点上蚊香,放到床脚下。只是睡意又变得没那么饱满了。
只得睁大着眼,盯着油布纵横的房顶。慢慢地,眼睛又开始变得黏结,意识里,她正坠入一圈圈黑暗的虚空。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串细碎但清晰的脚步声,仿佛有人正在爬楼梯,逼近这扇小门。她蓦地被吓醒,屏气凝神地仔细听着,一会儿,声音渐散,黑夜复归于寂静。但睡到半夜,又有脚步声响起,她又被惊醒,如此几次……
终于挨到天亮,夏天的晨光明晃晃地射进房间里,透亮,又炽热,耳朵边又响起楼下市井的喧闹声。
一看表,7点钟,她终于放下心来,轱辘般翻一个身,再度睡去。
3
生活中最大的挑战,来自于买菜和做饭。
她害怕走进那人声鼎沸又气味混杂的菜市场,但每天又必须买菜。入口处是卖卤味和干鱼的,风干后的食物散发出浓厚的膻腥味,她捂鼻快步走过。地上到处是水,还得小心地走着,防着滑到。
菜摊上的女人们吆喝着,目光像探照灯一般扫着走过的人们。买好菜,她们熟练地接过钱,找钱,拿回的纸币被清晨劳作的双手濡湿了,粘在掌中。
滑溜的鱼儿在水箱中蹦出来,溅着水花,更多的鱼无奈地在箱底鼓着泡泡,鱼贩子一手抓过活蹦乱跳的鱼,开膛破肚,去腮,切掉脑袋,恐怖的是,那鱼脑袋被切下来后还活动着,眼睛圆瞪。
买菜的人越来越多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互相推搡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猖獗地扑入鼻中,走在湿滑的间隙里,这鱼龙混杂的菜市场只叫她感到晕眩,买好菜,她只想赶快逃离。
回到家,锅和煤气灶被架在门口的桌上,面对厚厚的一堵墙,没有窗口,没有抽气扇,炒菜的时候得敞开门,即使如此,浓烈呛鼻的油烟会马上席卷整个房间。日复一日的油烟,把墙壁熏得黑黄。
她不会做复杂的菜,只会把土豆切片,把胡萝卜切丝,将青菜掰开,放到锅里炒。偶尔炒糊。好歹一个人,怎么样也能吃饱。
可胃口并不怎么好,常常胡乱吃一碗饭,就觉得饱了。生活,生下来,活下去,不就这么回事么?
4
洗过碗后,她爬上楼顶,夜晚的风飒飒作响,空气是火热的,但有难得的凉意。
每个窗户都散发出温暖的光,耳边传来电视机的喧闹声,这一片都是老旧的居民区,但肉眼所及的前方,是擎天矗立的高楼大厦。那里有威武敞亮的银行大楼,有华丽的大型商场,早上,人们集体在红绿灯处乖巧地站立,迎着晨光,仰着头颅,仿佛一切都有希望。
那正是她工作的地方。
可到晚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人们带着疲惫的神色走出写字楼。大楼的灯会熄灭,商场的音乐也偃旗息鼓,吃饱饭的居民们开始走出家门,在广场前坐下来拉家常,或者用一根长鞭狠狠地砸向地面,甩陀螺,清脆狠辣的声音贴着地面飞起,瞬间刺破空气里的宁静。
晚上,再次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打开手机,带上耳机听佛教音乐。
悠悠的佛乐把人拉入一片空寂又宁静的天地,僧侣念叨着,木鱼敲着,幽暗着,呜咽着,古筝的旋律流淌着,带走每个细碎的烦恼,带走黑夜里的心悸。
哪能生活在别处呢?那都是诗人的谵妄罢了,此地,此身,此心,什么不勾连着生活。
生活,就是这辛苦但温暖的一蔬一食,这营营役役的奔波劳碌,是黑夜里翻来覆去的困倦。
那年,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生活,倾听自己荒凉又饱满的内心,一腔孤勇,却时时似惊弓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