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姿按
有人說招致抄撿大觀園的元兇,是因為在園子里找到了繡春囊,就好像是趁上帝休息时,偷溜进伊甸園的撒旦;有人說是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了密,因而導致大觀園詩化世界之瓦解。似乎都有道理?小姿卻認為,這些僅只是浮有事件的表相,掌控这一切发生的,似乎是另外一只大手。
佳人落魄,花柳無顏
《紅樓夢》第23回中寫道:元妃省親回宮后,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緻,自己幸過之后,父親必定謹敬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家中幾個姊妹都能詩會賦,方得使大家都住了進去,才不致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
寶玉自小跟姊妹們一塊長大,不比其它兄弟,若不使他進去,冷清了寶玉,一時大不暢快,也讓賈母與王夫人跟著煩憂,須得也命他進園往著方可。
長姐對幼弟的關愛,以及告慰母親和祖母之孝心。從此,《紅樓夢》進入大觀園時代。
有學者認為,中國小說史上僅有兩次描寫過人類社會的烏托幫:一次是陶潛公《桃花源記》里明凈的與世無爭;一次便是《紅樓夢》大觀園里的青春王國。
大觀園歲月是集體的,也是個人的――
有人在大觀園里擇善固執,完成自己的生命;也有人在大觀園里遇見愛情,激發出不可救藥的癡念和深入骨髓的卑微;有人象狼,為家族的運命掙扎,也有人像蝸牛,躲在自己殼里,以為與世無爭……,然而在悲劇主旋律下,那些貫穿生命點滴中的細枝末節,卻如此美好:讀書習字,作畫吟詩,彈琴下棋,品茶觀花,姐妹們切磋詩藝以及沁芳溪里的泛舟,構成了一部二百多年來不曾褪色的大觀園生活指南。
寶玉已經有了心事
不經人事的日子總是美好的,寶玉在他的寶貴場溫柔鄉里,幸福了好多年。縱然小說家很願意将時光定格在大觀園的快樂日子里,然而,陽光像蝸牛,卻是在一寸一寸淌過窗格,那怕只是緩緩的。
若说刚住進園子时寶玉還是那個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的男童,那麼对在園子里漸漸長成「性溫茂、美豐容」形儀美少年的視而不見,不得不說是與賈母的過度寵溺和王夫人的健忘個性密不可分。
晚明張岱在其<自為墓志銘>中寫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寶玉,自然不會例外。
千篇一律的富貴生活,难免静極生厭,这恐怕是每個紈絝子弟不可迴避的人生歷程,尤其是在其不能面對家族責任的省思時。
正當大觀園還處于混沌世界,天真爛漫時,瞥見那坐臥不避的丫頭,嘻笑無心的姊妹們,寶玉已經有了心事。
共讀《西廂》的序曲
為化解寶玉的靜中生悶,小廝茗煙便從外頭帶了古今小說以及飛燕、合德、则天、太真的傳奇角本,予寶玉解乏。暗萌情竇的寶玉如獲至寶,便將那文字最幽美綿密的帶入園子里,拉開了寶黛二人,于沁芳閘畔,共讀《西廂》的序曲。
好書的存在意義,大概都是為了讓人寄情忘我的。那余香滿口的詞藻警句,從來都会讓人忘記時間在流失,一如那飄飄蕩蕩,流出沁芳閘外的落花。这一刻,彷彿只有彼此的存在才是永恆。
一句「我是那多愁多病身,你是那傾國傾城貌。」在情竇初開的黛玉听來,驚恐萬狀,頰邊泛上了紅,心事愈結愈深。
是戲謔,還是真情?林黛玉渴望一份篤定。從「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中走出來,那已經超越知己的情愫,寶玉會不會懂?寶玉對她的情,是否也一如她這般篤摯且深邃。
你放心!
小说在第32回「吐肺腑心迷活寶玉」中寫道:因寶玉前日在清虛觀打醮,從張道士處得了只金麒麟,正好與史湘云的湊趣成對。
林黛玉吃味兒,怕寶玉如書中所言,也與湘云生出些風流佳事來,于是悄悄走到怡紅院,以察二人之意,不想正聽到史湘云說經濟之事,寶玉說――林妹妹從不說這樣的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
――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差,素日認他是個知己,便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疑。……
爾后,寶玉對黛玉的表白,只有三個字―― 你放心!
古人比今人多情。我猜想,在黛玉聽來,宝玉的「你放心!」,大概有如<上邪>中「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決絕與震撼。
果不其然,聽到「你放心!」三字后,黛玉的反應,小說家如是說――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得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也是怔怔的望著黛玉。
得到寶玉承諾,林黛玉轉身走后,寶玉仍站原處,發呆癡望,竟把趕來送扇子的襲人當作黛玉,繼續說道:好妹妹,我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了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
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散魂飛。
吃虧的總是女人
襲人知此番話因黛玉而起,將來不免做出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里暗度,如何處治方可免此丑禍。
在第34回中,寶玉因前被父親棒笞,王夫人叫寶玉房里的人去問話。由此展开一席襲人與王夫人之間的對話,向來被許多讀者進行着各種程度的註解。且觀文本如下――
襲人道:「我也沒什么別的說。只想着討太太一个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后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忙回道:「太太別多心,并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大了,里头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虽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事,多半因為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当做有心,反說坏了。只是預先不防著,斷然不好。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里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麽避諱,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若叫人說出一个不好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便後来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難見老爺。俗語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著為是。太太事情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燈知道罢了。」
英諺中有句話如是說: 「Whatever happens, the woman pays.」無論發生什麽,吃虧的總是女人。
細細想來,若此回中,襲人將她的憂慮告之王夫人,是出于對寶玉的絕對私心,那麼「防患于未然」未嘗不是對林黛玉薛寶釵等大家閨秀身份的顧全和保護。
脂硯齋在此處對襲人行為,亦是給予了極高讚美:「襲卿愛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來,不覺令人靜聽。看官自省,且可闊略戒之。」
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一般,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
黛玉的轟雷掣電,襲人的魄散魂飛,王夫人的雷轟電掣,三者反應如出一輒的雷同。
王夫人作為掌權者,面對愛子,似乎本應以雷厲風行的方式,將寶玉移至園外。然爾,歷史總是不斷重演,就如剛初可卿將臨終之言托付鳳姐,被鳳姐置之腦后一般。很快地,王夫從便將襲人的肺腑之言拋將身外了。
是「禮教奄為吾輩而設」乎?不禁莞爾。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