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在姥姥家门口第一次见到她。她坐在一辆黑色桑塔纳的后排,车窗是打开的。姥姥家的门前是个丁字路口,车子转弯时会自然放慢速度。她把头钻出窗子,冲姥姥热情地打招呼,问姥姥她的裙子快做好没有。姥姥回以笑脸,说明天就能来取。
那时,我只觉她好看,细长的眼睛,眼尾处晕染了胭脂红;眉毛浅淡、精致;有一小缕弯弯的黑发浮掠在左边的侧脸上;她的脸窄小,皮肤粉嫩;嘴唇肉嘟嘟的,涂了浓浓的大红色,比起尖尖的下巴,很是显眼。
“这样长相的人,像个妖精,命薄!”
车子开走,她的头还未完全转过去,余光里一定还能看到我们,姥姥便用粗沉的嗓音哼出这样一句话。
我疑惑地转过头,笑容依然挂在姥姥的脸上。
我再看那辆桑塔纳时,已远远停在下个街口。她从车子上下来,点着精巧的高跟鞋,身材玲珑,好像我伸出手,就可以轻松把玩在手掌。
她叫芙,姥姥说,若是幸福的“福”字,兴许还能改善一些命运,而这芙蓉的“芙”,水性、浮荡,不是什么好名。
芙有一个女儿,叫莲莲,胖胖的,长得像个男孩子,很丑,和芙没有一点相像。莲莲总来找我玩,她老实乖巧,讲话笨嘴拙舌,姥姥说这样的孩子她最喜欢。时不时地,姥姥会问莲莲一些问题,诸如你妈妈去哪里了?爸爸又去打麻将了吧?呦,这胳膊上怎么青了一块儿?乖孩子,你可千万别惹你奶奶,也别恨她,她的怪脾气,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疯玩了一个暑假,分别时,我和莲莲都有些依依不舍。但接下来的三年,每个假期我去姥姥家,都没再见到过莲莲,也没有见到过芙。
直到高二的寒假,我在姥姥家客厅的窗玻璃上刮霜花,姥姥突然指着楼下说,看,那是莲莲,她今年居然回来过年了!
我顺着姥姥的手指方向俯瞰下去,看到了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她快步转过街角,却猛然回过头来一瞥,她的目光里原本没有期待,像是一种习惯,习惯在这里回头望一眼姥姥家的窗子。
但这次,她看到了我,隔着我刮得干干净净的那块窗玻璃。
她嘴角弯了一下,左手抬起来迅速晃了晃,就又继续向前走了。
我一直愣愣的,确切地说,我并没有认出来这是莲莲,她瘦了,黑瘦黑瘦的,整个人好像只有骨头,却看上去很阳光、很健康,和我以前认知里的那种瘦不一样,她瘦得很强悍,像是从贫瘠的土地里硬生生钻出的竹子,没有营养,依然裹挟着精瘦的身体向上升腾。
下午的时候,姥姥要我去找莲莲玩,我却扭捏着不肯去,姥姥边骂我没出息边划拉着手指在电话机上拨出去一溜数字。不一会儿,莲莲便带着一大盒糖果来了姥姥家。
原来莲莲初中没有上完就出去打工了,她变开朗许多,会跟我讲许多趣闻。姥姥从厨房端出水果,问莲莲的妈妈今年回来没有。莲莲只说了一个字,没。
正月十二,嗑老鼠眼儿,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各种干果。外面鞭炮的声音很大,烟花不断地盛放。屋子里大家有说有笑,电视的声音也很大。然而就在这样热闹团圆的氛围里,姥姥突然站起来,说:“你们听,有人哭!”
大家都一愣,安静了下来,舅舅把电视机静音,却也没有听到一丝哭声。
姥姥走到窗前,拉开窗子,春寒夹着冷风倒灌满屋,在一阵阵鞭炮声的间隙里,姥姥说是有人在哭,妈妈侧着耳朵听了听,觉得也听到了。其他人都很懵。
舅舅说也许是谁家小孩子在哭闹,我们不要管了。
姥姥慢吞吞坐回到沙发上,叹口气,怔怔说这声音她听到过,肯定不是小孩子。
妈妈说:“别瞎想了,没事儿!”
大家又开始热闹起来,谁也不再留意什么哭声。
第二天,一个本家的儿子结婚,姥姥和舅舅都过去帮忙,我也跑去凑热闹。之间姥姥看到了莲莲的奶奶,姥姥就问:“军子怎么没来?”
军子就是芙的男人,莲莲的爸爸。
“军子啊,哦,感冒了,有点发烧,过两天就好了!”
“那莲莲干嘛呢,也没见出来玩儿?”
“她啊,这丫头今早上赶火车回去上班儿了!”
“这没两天了,怎么不等到过了十五!”
“你可说呢,又挣不了几个钱,儿大不由爷呀!”
莲莲的奶奶说完就背过手,踱着步子走开了。
人都说老人的脸慈祥,好像这是时光给一张脸最大的留情。时光流逝,脸会变得苍老,皱纹横横竖竖,肉皮耷拉得老长,幸好有慈祥、有慈眉善目,让这张脸看上去并不丑陋,仍然觉得舒服,会让人的心变柔软、平静。
但莲莲奶奶的脸给我的印象却不是这样的,好像别的老人是活在风里雨里几十年,而她是活在刀光剑影里几十年。她的耳朵飞薄,支在两边的太阳穴底下,看上去跟假的似的;一张瘦小的脸如同一颗晒瘪的干枣,皱皱巴巴,黑得发紫;原本就矮趴趴的鼻子,现在瘦缩成一颗豆子,粘在嘴巴上方,好像在说话的不经意间,她尖小的舌尖就能就把豆子吸进嘴里。她讲话从来不看着别人,两只小眼睛溜着别处,就像是不远的地上有个一毛钱的硬币,她随时都能弯腰捡起。
我望着她背手离去的背影,渐渐如释重负。在她的面前站着,我不知为何会莫名地紧张,我只觉她不是一个老太,而是一架机器,尽管已经报废,却依然运行,保持着从前的功率和转速,我很害怕它会突然地蹦出一颗螺丝、半个轴承什么的。
一眨眼,我的大学已经读了一半。这期间我没有再见到过莲莲,只听姥姥提起过,莲莲有个对象,也是镇上的,自从那年春节回来后,她就把工作换到了男孩的工厂里,然后再没回过家,有段时间莲莲奶奶病得厉害,芙回来了,莲莲都没有回来,不过她奶奶命大,食道癌,做完手术瘫在床上,什么都吃不了,可后来硬是挺了过来,现在能一个人拄着拐杖出来晒太阳。
最令姥姥感到惊讶的是芙的容貌,变化太大了。虽然她依旧很会穿着,发型也考究,脸却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眼皮肿得很高,脸也大了一圈,说是胖了吧,身材却没有走样。姥姥怀疑她的身体不健康,那样灰暗的面容,就像电视剧里中了九阴白骨爪一般。
果不其然,过了小半年的样子,芙再次回来。原来她时不时会休克,工厂不要她了。医生说她心脏出了问题,神经系统也不太好,医药费昂贵得很。
姥姥说,你看看,还不到五十岁,唉!年轻时候跟着官爷鬼混,出尽了风头,这会儿却混得跟个鬼一样。你说军子也真狠心,不照顾阿芙也就罢了,还成天打她骂她,芙真是上辈子欠了他。有人说谁叫芙早些年对不住他,活该!我看那时候,倒像是芙被他逼去做那些事的,没有芙给他套钱花,他欠的一屁股一屁股赌债,够打断三条腿了!
很快,我大学即将毕业,又忙着实习、找工作,最后终于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城市安顿了下来。这期间,我几乎不怎么回家。一直到了参加工作那年的年底,我才有机会拎着用自己的工资买的礼物去看望姥姥。聊着聊着,我就不禁问起姥姥,芙现在病好了没。姥姥说,好了,好了。我不禁有些兴奋,说:那可真是太好了!姥姥却冷冷一笑,哼哼,一了百了,可不是就好了。
我当时表情就僵住了。姥姥叹口气,说这是命,没办法。一来没钱看病,二来也是被医生给耽误了,那庸医一直说她心脏有问题,都要做心脏支架了,哪知道其实是肾先出的问题,尿毒症,你看她那脸色,没有毒才怪呢。到最后什么病都找来了,听说还有白血病。有个邻居非要去看望她,出来后跟大家说都不是人样了,能吓死人!
我听了只觉惊骇、惋惜,又问莲莲后来回来没。姥姥说到芙死她都没回来过,反倒是芙的头七,莲莲擦着黑赶回来了,当晚趁她爸睡觉的时候,把军子一刀砍死了。
我目瞪口呆,简直惊怕死了。
姥姥这时候就忍不住哭泣起来,她说这丫头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我忙轻拍姥姥的后背,叫她别难过。这时候妈妈走过来叫我们吃饭,她呵斥我别打听这些事,管他们干嘛,过好自己就行了。
姥姥站起来,我扶着她颤巍巍往外走。她又冷冷一笑,哼哼,这军子也是该,不务正业、嗜赌如命、对芙不好、对莲莲不好,这些也就罢了,听说他还猥亵过莲莲,最早的时候,莲莲还不到十二呢!
我听完只觉得和难受,许多可口的饭菜摆在桌上,填进嘴里嚼啊嚼,却如何都咽不下去。
姥姥这时又开始啪嗒啪嗒掉下泪来,嘴里念叨着,要说命苦,还属莲莲苦,亲爹也不知道是谁,被军子和她奶奶虐待,芙连保护她的底气都没有啊!
妈妈又开始呵斥我,说这样和气的氛围干嘛非要打听这些事,太煞风景!
“唉,他们家啊,就剩个老太太还苟且地活着。整天还念叨着等莲莲出狱,带她嫁个人家。”
哼哼,姥姥又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