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的风

我最后一次见到蕙是五月里的一个夜晚。

蕙的眼睛依然是那样迷人,那么明亮。五年过去了,她几乎是没有多少变化,还是苗条婀娜,像在学校时一样。

春末夏初的夜晚,紫藤和洋槐花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微风轻轻的撩起蕙的头发。头发是染过的,发梢泛着浅浅的金黄色。

那个夜晚,我跟随着我们厂里的篮球队,到三十里外的一个工厂去看一场篮球比赛,在赛场边我看到了蕙。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她,比赛开始了一会,我无意中向对面的场地望过去,突然就看见了她。开始我还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但球场的灯光是那样明亮,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羊毛衫,站在底线和边线交界的地方,手里正织着一件白色的毛衣。

五年前,当我离开柿树坪中学的时候,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谁能想到五年后的这个夜晚,我又一次见到了她。我下意识的躲在灯光的暗影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怕她看见我。我是怎么了,难道我不是一直希望我们能够重新相见吗。我记得毕业分手的时候,我们照完毕业照,蕙问我说:

“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说:“也许会,也许永远也不会了。”

那时候,我的心里荡漾着一种莫名的酸楚,我看见蕙的眼睛里闪烁着无奈和悲凉。蕙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那一汪秋水里藏着外人不易觉察的抑郁,总使人联想到梨花瓣上的露珠。

照毕业照的时候,男女同学各站两排,开始蕙被安排在第一排,后来她自己要求换到第二排,正好就站在我的前面。照片上的蕙,头向后微微仰着,贴着我的胸部。蕙在整理头发的时候,用手撩起的发梢扫在我的脸上。她笑得幸福而甜蜜。

她后来告诉我说:

“我听见你的心跳了。”

春末夏初的夜晚凉爽宜人,篮球场是露天场地,看球的人很多,人们都被精彩的比赛吸引着。蕙一边看着比赛,一边娴熟的织着毛衣,银色的织针在她手里翻飞,那么优雅,那么自如。我知道,蕙从来就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姑娘。

蕙自然没有看到我,篮球场上的比赛吸引着她,她时而紧张的凝神注视,时而放松的宛然一笑。蕙的笑容总是那样灿烂,天真地像个孩子。在学校时,蕙的笑就是那样明媚,红唇轻启,皓齿如雪,没有人听见过她的笑声,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仙客来。

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到了胸前,我看见蕙优雅地用手向后边撩去,头也微微向后仰起。那一刻我感觉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的头发扫到了,隐隐灼痛,眼眶随即潮湿起来。

有一片白云飘来我的怀中。这是我的一个梦。

九月的阳光宽阔而温暖,校园里的矢车菊在初秋的暖风里绽放。天很蓝,也很明净。

我的许多梦都是在醒来以后就忘记了,但那一个梦犹如电影一般清晰。在梦里,我孑然一身徜徉在无边的草原上,我的身子像羽毛一般漂浮着,脚尖轻轻一着地就弹了起来。后来我仰面躺在草地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头枕在双手上,我闭着眼睛。绿色的青草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味道,我仿佛被这种青草味道迷醉了,渐渐沉睡了过去。我也不知过了多么长的时间,隐隐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呼唤我,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声音却再也没有了。我看到碧蓝的天空里有一团白云正悠悠地向我飘来。那么洁白,那么轻盈。我下意识的张开双臂,白云缓缓地落入我的手心上,我把她抱在怀中,贴在我的胸前,这时候,梦醒了。

蕙就是这片白云。

蕙是我做梦的第二天来到柿树坪中学的。我记得那是开学的第二个礼拜,蕙从外地的一所学校转来我们班。老师把她和我安排坐在一起,我们同坐一条长条凳。

蕙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乌黑的头发像瀑布。她的眼睛使我联想起月光下明净深沉的湖水。她的身上散发出让我意乱心迷的味道,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女人们经常搽抹的脂粉和香水,蕙是一棵草,一棵我在梦中见到过的草原上的青草,水灵灵的,沐浴着阳光和雨露。

蕙的名字立即使我想起了三十年代的一首题为《蕙的风》的诗:

是从哪里吹来

这蕙花的风——温馨的蕙花的风?

蕙花深锁在园里,

伊满怀着幽怨。

伊的幽香潜出园外,

去招伊所爱的蝶儿。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是迷在伊的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然而甜蜜的伤心,

熏熏的翩翩地飞着。

此刻,我不知道蕙身处何方一隅,仔细推算起来,她如今已是年过半百,所谓半老徐娘。但1976年的时候蕙确实是一位风姿绰约的青春少女。在我的眼里,她无比的美丽和妖娆,柿树坪中学的所有女生都成了她的陪衬。

初夏的夜风轻轻荡漾起来,紫藤和洋槐花的香味浓得像酒一样。我发现蕙把头发扎了起来,从身后斜搭在胸前,她也收起来正在织的毛衣,专注地看起了比赛。

我在柿树坪中学读书的那些岁月,无聊而单调,我们一学期几乎没有正经上过几节文化课,整日的在工厂和农田里挥霍着有限的青春,以至于我后来为参加高考必须从零开始学习,用尽吃奶的力气最后才勉强考上了一所不入流的学校。然而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实在是我一生值得怀恋的日子,那是因为少女蕙的到来。

此刻,要我用文字来叙述那一段岁月却是如此的力不从心,就像要用一双手去扑捉空气里荡漾的清香一样无能为力。事情的结束我们常常会记忆犹新,但往往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后来曾经想找到蕙,想和她一起回忆,但从那个初夏夜晚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篮球赛结束后不久的一个礼拜天,我专程去找了蕙,几经打听寻到了她的住处,认识她的人告诉我说她前一天刚离开,她已经从这个工厂调走了,因为她未婚夫在南方的一座城市。

一切就从那个甜蜜的秋天开始了。

很快的,蕙就和我亲近起来,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足以使人刻骨铭心。我想,凡是少男少女们经历过的初恋或者叫情犊初开,都在我和蕙之间又一次演绎。当我穿过阳光走在校园,我总能感觉到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始终在追寻着我。

到了十月,我们背着被褥到乡下帮助农民收割庄稼,其实我们这些学生也干不了多少活,反而给乡亲们增加了负担,那时候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帮助生产队收割玉米。

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全班要开展一次收割玉米的比赛,两个人一组,一男一女,男同学主要是负责割玉米,女同学负责剥玉米棒子。班主任不知是别出心裁,还是别有用心,让男女同学面对面各站一排,然后让女同学自己选择合作对象。选择好了就主动出来站在自己选定的伙伴跟前。

我们男女各二十四个人整体的排成两列纵队,中间相隔十余米的距离。开始,女同学都羞涩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人低着头在手里摩挲着辫子,有人故意撺掇着同伴。班主任老师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不无得意地把双手背在身后踱来踱去,脸上流露出阴险的坏笑。

“织女要找牛郎了。”

有人不怀好意地窃笑起来。

蕙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女生,所有的男生和女生都睁着惊讶眼睛望着她。

初秋灿烂的阳光流淌在蕙的身上。那一天她穿着一身玫瑰红的运动衣,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挺拔俊美。

那一刻,我不敢正视她,但我已经感觉到她正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这是秋天的一个早晨,地里的草上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我抬起头眺望,蓝天如洗,白云如絮,有一队大雁把巨型的人字印在天空。

一股幸福的暖流迅速穿过我的全身。

蕙美丽的脸上洋溢着平静和安祥,看不出丝毫的羞愧和局促。她落落大方的直视着我,微笑着走到我的身边。

后来提到这事,我问她说:

“你哪里来的胆量,我都紧张死了。”

她说:“我豁出去了,我怕别人把你抢走了。”

玉米地是间作套种,一行行成熟的庄稼整体地排列在秋天的北方原野。我挥舞着镰刀砍割玉米杆子,蕙在我的后边从割倒的玉米杆上把玉米棒子剥下来。开始她还能赶上我的节奏,后来就渐渐落后了,她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俩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躺倒在地的玉米杆。

我回头看见蕙正聚精会神地剥着玉米,紧张忙碌却没有章法。她双膝跪在玉米杆上,时不时的用衣袖檫着汗水,拼命想缩短和我的距离。后来,我放慢了割玉米的速度,蕙太辛苦了。

收割玉米比赛的结果,我和蕙的成绩一般,这已经很难为她了。她不像我们这些从小就劳动的农村孩子,她在南方的城市长大,生长在干部家庭,她告诉我说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割玉米,她纤纤的手指被玉米叶子划了好几道伤口。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蕙不无歉意。

我说:

“你今天已经表现得很完美了。”

蕙深情一笑,她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在乡下一共呆了二十多天时间,我们最大的痛苦还不是繁重的农活,而是来自于吃不饱饭的折磨。几乎顿顿都是汤面片和煮熟的嫰玉米棒子,每人限定一次只能领两个玉米,女同学大多只领一个,蕙每次都领两个,她自己吃一个,偷偷给我留一个,有时候干脆把两个都给了我。有同学就说,想不到这个苗条的南方女子还真能吃呀。

我站在篮球场边,我仿佛看到了秋天的田野,看到那一片生长茂密的玉米地。分明是穿着紫色羊毛衫的蕙,却变成身着玫瑰红的运动衣,头戴白色遮阳帽的青春少女。

蕙娴静地站在五月里的夏夜里,有那么一会,她身边的伙伴在她耳边悄声的说着什么,我猜想一定是什么高兴的事,因为我看见蕙听完后会心而愉快地笑了。就在这时候,蕙突然和她身边的伙伴离开了篮球场,一切是那么出人意外,令人猝不及防。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我怅然若失,心里一片空白。

我承认,那一刻我黯然神伤。

1976年的秋天和冬天,是我高中阶段的最后时光。

到了农历新年来临的时候,我们毕业了,离开了柿树坪中学。我回到了我的家乡,当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蕙也招工到工厂当了工人。我们从此分别。

恢复高考以后,我考上了大学。五年后,在一个春末夏初的夜晚,我又一次见到了蕙。

后来,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有一片白云,在秋天里向我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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