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有人用心守护你苍老的躯体和灵魂

在没有去那所养老院之前,我印象中的养老院一直是这样的:三三两两的老人聚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没事的时候斗斗鸟,画点画,有时候他们安静地坐在舒适的藤椅上晒着太阳,就像一副美丽的黄昏图景。我甚至在想,他们的起居饮食有专人照顾,还有那么多同龄人陪伴,除了儿女不常在身边的缺憾,大概不会再有别的烦恼了。

直到大一上学期的时候,我去了那家养老院,我才知道我之前看到的仅仅是其中一面,光明的一面。或许人性就是如此,总在不经意间回避沉重,往往看到事物光明的一面就将目光收敛思维停滞,不再继续思索探究了。就像被狼入侵的羊群,一开始羊群会警觉会慌乱,但是一旦其中一只羊被狼扑倒啃食,羊群就会立刻安静下来,自以为此刻的安全就是永久的安全了。

看到去养老院当志愿者的活动通知时,我便报名了,欣然前往。在去养老院之前学姐告诉我们只需要和老人们聊聊天就可以了。我那时候还觉得这真的是一个温暖而又美好的活动。一群青春洋溢的青年和一群慈祥和蔼的老人坐在一起聊天该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场景。我们可以为他们带来青春欢乐的气息,他们可以给我们传授沉淀了很多年的人生体悟。

可是后来我所看到的一切打破了我之前所有美好的幻想。

那天下了点小雪,对于从小就生长在北方的我来说,下雪实在算不上一件新奇的事,但是因为我喜欢下雪,所以每一场雪都会给我带来欣喜。我想过我喜欢雪的原因,大概是雪可以暂时掩盖这世间所有的污浊与不堪,使这个世界看起来更单纯美好些。

由于养老院离我们学校有一段路程,再加上天气的原因,我们选择了打车去那里。因为我不是本地人,也从来没走过这段路程,所以我饶有兴致地观看沿途车窗外的景致,也算是加深自己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一路上我看到许多牌匾巨大鲜艳,环境优雅的店面和许多明亮高耸的居民楼,这是一座以石油产业为主的城市,用富庶来形容它再恰当不过了。我想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幸福感应该不会低,那些养老院里的老人们应该也是如此。

但是当出租车停在养老院门口的时候,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褪了色的小小牌匾上写着某某养老院这五个字,仅容一人通行的门口,与它两旁奢华的店面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路过的人稍微不留意的话,很难在这两家店面之间发现某某养老院这一所在。一时我的眼睛竟然有点酸涩,好像看到一个垂迈的老人被夹在两个壮汉之间呼吸艰难。当时我这样安慰自己,或许这家养老院只是门面寒酸呢?不会妨碍它内里温暖的。

走进养老院一楼的走廊,一股排泄物的气味在空气中隐隐发散,我觉得那气味就像是被铸在空气里的,就连风也赶不走吹不散。紧接着我们就陷入了一片幽暗当中,走廊里一盏灯也没有,视力正常的我们走起来都有些小心翼翼,上楼梯的时候还有一个姑娘差点被绊倒,我很难想象那些老人平时都是怎样上下楼的。

一楼没有老人,老人们都住在二楼。其实当出租车停在养老院的门口的时候,我就对老人们的幸福生活没有什么期待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失望能少一点。

但是当我爬到二楼,和老人们真正零距离接触的时候,就连我这唯一的希望都破灭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要来的缘故,院方把很多老人都集中在了大厅当中,因此我没有机会到老人们的卧室去看一看。比一楼更浓重的气味充斥着二楼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已经不能用铸在空气里形容了,而应该用锻在空气里,一直到那天出了养老院的门我的鼻子里似乎还是能闻到那股味道。身体健全的老人们都坐在沙发上,发黄的坐垫早已被磨破了,露出沙发里的海绵。刺目的是大厅墙壁上悬挂的无数个荣誉证书和锦旗,还有一个一直在播放着广告的崭新的液晶电视。这几样东西放在这里显得那么地讽刺和格格不入。

身体残疾的老人都坐在破旧的轮椅上,有一位老爷爷似乎是想要移动,使劲转了几下轮椅还是停在原地,因为轮子已经生锈了。一位老爷爷的腰部插着管子,一面跟他旁边的志愿者们谈论着很多年前的话题,我很快发现,大多数老人能够谈论的话题都是几年前的,对于新鲜的话题,他们不感兴趣,也毫无反应,大概从他们进入这家养老院开始,所有的时光都停滞了吧?所有的信息都与他们隔绝了吧?

由于我之前把这里想得太美好,所以当我面对这巨大的落差时便感到无所适从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和这些老人们说些什么。本以为会很轻松,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的沉重。

大多数的老人对我们的到来还是表现地比较热情的,口齿不清地跟我们说着话,我注意到有一位奶奶独自坐在沙发旁的小椅子上不和我们说话,也不和其他的老人说话,于是我主动跑过去和她聊天。但是后来事实证明,我当时看似细心温暖的举动是多么地愚蠢和残忍,我当时真的不该去找她的。我注意到她的手比正常人的手小很多,始终蜷缩着,当我坐在她身旁的时候,她对我说她不愿意说话,接着指了指另一位正聊得欢快的老奶奶说,她愿意说话,你可以去找她说。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的是一个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固执的傻孩子啊,总是以自己的思维来判断别人的思维,总觉得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其实内心是孤独的,渴望温暖的。我没有猜错,她确实是内心孤独,渴望温暖的,但是她的孤独不是我短短几个小时的聊天就能排解的,她渴望的温暖也不是我这个临时的志愿者所能给予的,我走后,只怕她会陷入更深一层的孤独,短暂的陪伴只能让长久以来已经习惯的孤独瓦解,当她再度面对的时候,她还要用更长的时间去适应本来已经适应了的孤独。鲁迅曾经说过我们的世界就像一个铁屋子,里面的人都将在沉睡中闷死,我为什么还要把他们叫醒,使他们在恐惧和痛苦当中死去呢?只是我那时候并不懂这个道理,既然没有带领他们打破铁屋子的能力,我又有怎么能残忍地把他们叫醒呢?

我以为她已经七八十岁了,没想到她说她才六十三岁,而且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了,五十多岁的年纪就进了养老院,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我没敢再问下去,因为有些伤痕并不是时间可以治愈的,每触碰一次记忆,就会痛一次,想忘却不能忘。但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记忆的闸门被我一不小心打开了,痛苦也开始如洪水般蔓延。她说:“我这样的就是废人啊,没有人要,是废人”。她不断地重复着废人这两个字,开始哽咽,直到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我觉得自己真的好残忍,非但没有给她带来温暖和快乐的,却把痛苦和伤害带给了她。那时候说任何安慰的话都会显得残忍,我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只觉得那双手真的好小,微微收紧的力道,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温度以及无法忽略的颤抖。后来她颤抖着两只手从上衣兜里掏出纸巾来擦眼泪,那纸巾是团成一团放在兜里的,那是种很劣质的纸巾,她用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把纸巾扯平整,只能用一大团的纸巾擦了眼泪,如果不是因为她情绪起伏的话,我想这团纸巾她大概会分好几次用。很快她的两团纸巾用完了,但是她的眼泪还是没有止住,我才意识到从自己兜里扯出一张平整的纸巾递给她,没想到她怔了怔,用两只比常人小很多的手颤抖着要把它撕成两半来用,但是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我当时的想法是恨不得把所有平整的纸巾都认真的撕成两半放进她的兜里。然后她把用过的纸巾塞进了我们脚边的垃圾桶里,这哪能叫一个垃圾桶啊,是一个废弃的小小的铁罐子,罐子口被一个竖着的烟盒堵住了,我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大厅里确实只有这一个“垃圾桶”。这是一个不会产生多余垃圾的人群,这是一个没有任何生活质量的人群!几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告诉她我要走了,没想到她又一次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哭了起来。我说奶奶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的,最后我问了她的名字。只是她当时哽咽着回答,重复了好几遍我也没有听清楚,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那位奶奶的名字。世间事大抵如此,有些遗憾会成为你永远的心结。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去了,有些“我会再回来的”的承诺其实就是离别的镇痛剂。我回去干嘛呢?再去牵扯出老人的伤口,再去打破她已经习惯了的痛苦,给她创造新的伤口和习惯,在不断的悲喜转换当中度过余生吗?

出了养老院的门,竟没有觉察到温差,什么时候北方的冬天已经这么“温暖”了,我想室内的老人们也在感受着和我同样的温度,我没有使一滴眼泪流出。

坐着出租车回到学校的路上,我觉得这座城市的每一处繁华都是讽刺。

我想到小学的时候当值日生,中午去垃圾堆倒垃圾,看到两个老爷爷坐在垃圾堆前捡食着我们吃剩下的饭菜,我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位老爷爷一只手拿着泡沫饭盒,另一只手拿着筷子想夹出里面的土豆块,又担心夹不住掉到地上,就用饭盒在下面接着。那是一个大风天,泡沫饭盒的盖子被风吹得不断摇摆,他只能用脑门顶着泡沫饭盒的盖子,从我的角度看来,就像是他的脸被埋在饭盒里了。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垃圾倒在他的下风口。现在想来以我的能力所能做到的事大概仅仅是不再给他们增加一分一毫的伤害。

我想到高三的时候有一次和同学一起出去吃饭,突然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他把一个崭新的聋哑证和一张设计精美的宣传纸放在我们吃饭的桌子上,然后手势夸张地指着宣传纸上的内容指引着我们读,我清晰的听到他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很响亮的一声声咚咚声。宣传纸上写的大概内容是:“我是一个聋哑人,没有生存能力,请你们资助我一点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紧接着便把一枝圆珠笔和一个写满姓名、职业和捐款金额的本子给了我们,我看到捐款者的职业全都是学生,然后我和同伴便把手上的零钱都给了他。自认为做了一件好事。过了一会儿,一位打扰卫生的阿姨过来告诉我们那个人是骗子,每天在这里假扮聋哑人骗钱,受骗的都是我们这种学生。这件事如果进展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么我也不会耿耿于怀,顶多就是一个好心帮忙却被欺骗的故事。但是后来,在我们回学校的路上,看到一位穿着单薄的老头衫的老爷爷领着两个小孩子跪在马路边乞讨。那天的风很大,把他们单薄的衣服吹得一边紧贴着身子,另一边鼓胀起来。鼓胀起来的衣服在风中飘摇着,像三面白色的旗帜。两个小孩子偶尔不听话,跪一会儿站一会儿,有时候还会蹦蹦跳跳地互相打闹一会儿。而老爷爷始终保持着下跪的姿势,眯缝着眼睛抬着头看着过往的行人。这让我想起来我小的时候看太阳就是这样眯缝着眼睛。只是那时我刚刚才把零钱给了骗子,所以很心虚地绕过了他们。原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是那么地脆弱,一个微不足道的骗子就可以将一个人对陌生人的信任瞬间瓦解。我一直觉得他们是真的需要帮助。那两个小小的玩闹的身影和那位老爷爷的眼神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吧?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不会选择绕路的。因为总有一束阳光会照耀到花儿的,虽然其间也有杂草。岂可因为一次欺骗而丢弃了温暖与善良?

一路上我都在想:什么时候那些没有工作能力的老人们能够不被人丢弃,能够不去捡食剩饭,能够不去放下尊严乞讨,能够有人用心守护他们直至百年呢?

雪已经下得很厚了,只是雪面上竟覆盖着一层黄色,什么时候北方已经开始下黄雪了?我看到自己的羽绒服上沾满了黄色的泥点,原来雪夹着泥下了下来。以后我又遇到了很多场雪,只是我不再喜欢下雪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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