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散记之故乡的面食

上海沈兄在朋友圈晒图,图中是一碗面,宽宽的扯面佐以油泼辣子,望之令人胃口大开。沈兄说这是学生时代我们常吃的西安油泼面与裤带面的混合。但于我来说,这勾起的,却是我对故乡面食的记忆。

相比江南,西北的吃食略有些单调。西北人不比东方或南方人那般细腻与精致,而多一份粗犷,所以经营不出精致的生活方式。

反映在饮食上,便是西北人的菜品样式实在单调而少趣味。在淮扬或江南巧妇手中可以鼓捣出一桌盛宴的食材,在西北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我故乡的人看来,最好烩成一锅大烩菜。一锅烩菜中,有土豆、青菜、粉条、肉、辣椒、茄子、豆腐,等等,丰富而充实,热气腾腾的,最是能给人满足感。

假如要炒菜,那么不管食材是否不同,所有菜的炒法基本一致,所添加的佐料也基本一致。那种淮扬菜或是苏州菜中繁复的制作手法,对于火候的精确把控,在西北闻所未闻。

不过,造化是公平的。有失必有得,在烧菜上的拙必然会体现为其他方面的巧。西北人在吃食上的巧,就是对面食的形态与口感的追求。所以,在西北,衡量一个主妇心灵手巧的标准,就是能否做一手好面。

且不说口感,因为口感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而且每个人都会被年少时的口味所限制,总是执拗地认为,母亲的饭菜才是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

仅以形态而论,就我不算丰富但也不算干瘪的经验来看,很少有其他地方在面的形态上能与我的故乡相比。

从做法上分,故乡的面食可大致分为两种,刀切面与非刀切面。

刀切面必然要经历和面、擀面、切面几个过程。但在切面这个环节,切出成品的形状不同,口感以及吃法便不同。有细细短短的“面齐子”,有状如菱形薄薄的“转拨刀”,还有细细长长的“长面”。“面齐子”和“转拨刀”是最家常的,举凡汤面、干拌面都基本以二者为主。只有长面,似乎有些特殊的象征意义。在我乡,大年三十的时候,不是包饺子,而是做一顿长面臊子面,长长的面条浇上臊子,预示着长命百岁与来年的和和美美。

而非刀切面在我故乡则主要是“行面”。行面的做法与形态与陕西扯面有些相似,但不尽相同。在面和好之后要先发一阵子,待到吃的时候,再将面一条条拉成拇指宽的长条,拉好之后立马放进锅里煮。煮好捞到碗里,再佐以臊子浇头。与兰州拉面、西安裤带面的不同之处在于,行面在和面时所用的水是盐水,这样和出的面更有韧性,略微带点咸味,且对人身体无害。

由于做起来费时且麻烦,所以忙碌时节,很少有人家做行面的。对于故乡的人来说,行面就是日常生活中所能享用的最适意的美食,山珍海味比不过一碗行面。再疲乏劳累时,几碗行面下肚,就足以驱赶所有的疲惫,唤起重新劳作的精气神。

当然,如果有人不喜欢吃干拌面,将行面一片片揪出,做成汤面片也是极美味的,我乡称之为“揪片子”。在我年少时期的故乡生涯中,母亲所做的加了牛肉或者羊肉的“肉揪片子”,便是极致的美味了。

主食之外,尚有干粮,我乡称之为“馍馍”。但这里的“馍馍”只是统称,包含着丰富的形态,包括蒸出来的馒头、花卷,包括烙出来的锅盔,也包括烤出来的“糖饼子”、“路盔子”,还包括炸出来的“油果子”、“油花子”。

故乡家家灶房里有一口大锅,专门供蒸馍馍用;家家户外有一个土坳子,专门供烤馍馍用。

土坳子是用泥砌成,成长方体状,下面烧火,上部用一块铁板供烘烤。烘烤馍馍当然不能用明火,要先烧好火,待到坳子里面温度差不多的时候,将铁板放进去,灭火,封闭坳子口。再估摸着馍馍烘烤成熟的时候,将铁板取出来。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把握不对,例如火烧的不足或是过了,烘烤的时间太短或是太长,都会导致烤出来的东西不熟或是焦糊。

所以,用土坳子烤馍馍是个技术活,需要有丰富的经验与敏锐的判断,一些人家自己搞不定,只有邀请经验丰富的邻居来掌握火候。

因其太复杂,所以平时很少有人家用土坳子烤馍馍,只有在过年时,土坳子的功能才能真正发挥出来。

我乡的传统,过年的时候要准备好馍馍,烤的、蒸的、炸的。腊月里,家家户户都在忙活这些事情,要和很多面,一家一户搞不定,便请左邻右舍来帮忙,你帮我、我帮你。面需要发,发面有固定的时间,所以需要三更半夜起来和面、结面。待到正式做的那天,更是一场大仗。

那时节,主妇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对于主妇们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大事。因为自己的劳动产品不仅仅要供家里人过年的干粮,要招待亲朋,更重要的是,在过去物质匮乏的时代,馍馍是作为走亲访友的馈赠礼品的。所以,馍馍做得好还是不好,口感如何,形态是否精美,这密切关系着一个主妇是收获亲朋邻里的称赞,还是获得他人内心的不屑。谁家的馍馍做得好,这也就反映了那家主妇是否能干、心灵手巧。

主妇们一番忙碌之后,便是品类丰富、形态各异的馍馍,塞满了几个大缸,堆满了几个箩筐。

紧接着,年也就跟着来了。

在我乡,还有一种有意思的馍馍,那便是月饼。中秋节吃月饼这是全中国人的习俗,但是故乡的月饼却与其他地方的月饼不一样。

不同于全国通行的烘烤出来的月饼,故乡的月饼是蒸出来的。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乡的月饼很大,直径约有一米。月饼里面也不是馅,而是一层层的面,每一层面上都敷着不同的佐料,如姜黄啦,红曲啦,香豆子啦,胡麻啦之类的,颜色各异,口味也各异。吃的时候,用刀切下四四方方的一块,一方之内,口味多样而丰富。而从侧面看过去,红色、黄色、绿色层层叠叠,宛如一道彩虹。

中秋节那天,在东边的月亮即将升起的时候,家家户户便在院中摆上一张桌子,为月亮献上完整的月饼,再献上剜成月牙形状的西瓜,以及水果。

稍时,明月东升,自廊檐间升起,再越过树梢,升到中空,银光洒满庭院,爬上方桌。在故乡人看来,月亮便在享用人类的贡品了。

夜阑人静,明月西沉,当最后一束月光从方桌上退走之后,便到了收拾贡品的时候了。照例,一家人要围坐起来吃一些被月亮享用过的瓜果与月饼。在故乡人看来,这些贡品中似乎有了某种神性的力量,可以庇佑一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或者还有另一种解释,明月是我们已逝的亲人的投影,在这个本该团圆的日子,他们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进入我们生者的世界,与我们做一次跨越时空的团聚。就我本人来说,我更愿意相信这个解释。

关于故乡面食的故事,就这样结束吧。此时,忽然想起李白的一首诗:

秋风静,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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