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芙蓉街入口的必经路上，有一家耐克阿迪折扣店，只在五一节假日开。
初夏，气温已攀升至三十多度。
那家店，装潢零，仅四面墙壁贴了海报，极简的衣服架子及摆鞋的方车，明眼人一瞅就知这家店可随时跑路。
刚进门，一股不知名的刺鼻味几乎逼退方将一条腿探进来的顾客，而那引诱人心的名牌折扣价则将另一条腿生生扯进来。
这家小小的折扣店，对门是家韩国料理紫霞门，整天有人唱Bigbang的歌，又唱又跳，间歇说着像阿里阿噻呦的不伦不类韩语，听着就别扭，不过倒也极富喜感。
单从这家小折扣店，就可略微看到社会的缩影。
譬如，温尔只是在这兼职了一天，就已见了不少形形色色之人，本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遇见的人，都遇见了，包括他。
02
午时，外面堵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也不为过。单是避开他人的身体就已困难，何况很多人都是边买边吃。手里不是拿着超大号鱿鱼，就是端着臭豆腐，章鱼小丸子等在吃。
挪一步，吃一摊，不吃也得等前面的人吃完方能前进。当真是急不来的。
不知是因为这家店性价比很诱人，还是游客只是为了找个宽敞的地儿享受美食。反正，进来的人很多。不是蜂拥而至，或间或进来一个，是像阵阵浪潮，有起有落。
下一次的涨潮，人群中有个男生特别扎眼，不止个子高出很多，还穿了黑色长背心，漏出小麦色的肱二头肌，但又不是那种健身房的肌肉男。他的肌肉恰到好处，给人一种健康阳光的感觉。全身除了脖颈上挂了个头戴式的黑色耳机，别无他物，在一堆拎着大包小包，举着大串小串的人群里，显得特立独行又冷傲难近。
男生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黑乎乎的双眼雷达一般扫射着这家不怎么大的店。
突然，他眼睛一亮，整个人像变了一样，似乎是驾云于云端的谪仙不留神看到了凡间什么新鲜事一样，兴奋，又试图掩饰。
只见他信步走向温尔，明明喜悦已将不溢而出，脸上却还故意装出一副酷酷的样子。
温尔不禁莞尔，知道躲不过，索性粲然一笑迎他。
“李枭铭，好巧，来买鞋？”
“不是…不…是…是，”李枭铭一时语塞，突然理直气壮，“当然了。”
“旋旋，过来，看有你喜欢的没？”李枭铭回头喊了一声。
人群中挤出来一个身穿韩式白色连衣裙的俏丽女孩。
“我不要，这些都是高仿。”那位唤作旋旋的嘟着嘴走过来，“阿枭，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店，要买就去专卖店买呀，这里连味道都好难闻。”
“不要闹，挑一双吧。”李枭铭盯着温尔，她自始至终都一副好员工形象，无懈可击。
他突然很不甘心。
“你们这是真的吗？”他问。
温尔已经见过很多这般问的客人了，他们渴望着名牌，又买不起真品，明知是高仿，依旧执着从别人那里获得安慰。是的，我们这都是正品，五一三天才打折，过了五一，就不是这个价了。温尔通常会这样给他们说。
可是，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要想买，那有何难。
“李枭铭，我们都是聪明人，所以…你懂的。”
温尔也见过一些实打实的有钱人，他们穿着真品来，指着同一款鞋子问，为什么它的颜色和我的不同？因为它们价格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呀，笨蛋。温尔暗骂，她最看不惯这些人，你们是专门来羞辱我的吗？
“那你觉得我穿哪款合适？”李枭铭盯着她，手里随意摆弄着鞋。
“你手里的这款就很好呀，是情侣款哦，你可以和你女朋友一个拿一双。”
每一百块她可以拿一块的提成，所以她向他推荐了这里最贵的鞋子，也不过四百九十九一双。
“情侣款？”他突然嘴角轻轻上扬，看上去很开心。
“你真的要买呀？”旋旋不由得仔细看温尔。
“当然了，来了不就是买鞋的吗？”他开始认真地挑鞋，“你觉得我穿什么样的颜色好看？”
“红色。”
“白色。”
两个不同的声音。
温尔噗嗤笑出声。
“很好。”他却不置可否，也不知他是喜欢谁的个答案。
“四十四码，男款，红色，三十九码，女款，红色，给我装起来吧。”他慢悠悠地说。
“你不需要试鞋吗？”温尔问。
“不用，你选的当然合我意。”他突然凑到她耳边低语。
旋旋看着两人突然的亲密，觉着眼睛有些发酸。
“不过，你女朋友也不需要试试吗？”温尔退后一步道。
“你们这连试鞋的地儿都没有，怎么试？”他突然冷声道，“这样吧，你把你手机号给我，回家试了不合适我再来换码。”
阿枭，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接近你的目的了。旋旋难过地想。
温尔痛快地给了他一个手机号。
“去那边付钱，然后拿着单子过来取鞋。”
03
晚上十点下班后，温尔走出这家小店。
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街上繁华依旧。她举步准备回校。
“温尔，你竟敢又骗我。”一个凌厉又委屈的声音从她后面传来。
“我哪有？”温尔回头，不忘微笑。
“那个男人是谁？”
“那个呀，我们老板呀。”温尔理所当然地说，“我从传单上抄下来的号码，鞋不合适你找他才靠谱嘛。”
“你明知道…”李枭铭一时间委屈极了，她总是这样。
“她呢？”
“在酒店啦。”
“你就放心留她一个人在酒店呀。”温尔不由得提高分贝。
“有什么不放心的。”李枭铭嘀咕，真正不省心、不放心的在这儿。
“你说什么？”温尔说。
“我说，我还没吃晚饭。”他大吼。
“哦，那你赶紧去吃吧，从这里直走左拐，有一家重庆小面，很好吃。我先走了，拜拜。”
“你不准走！”李枭铭跳过去抓住她手。
“放手。”温尔厉声道。
“温尔，我可是从北京趁五一特意来寻你的，你不念旧情，好歹同学一场，也不至于一顿饭都吝于请我吃吧。”
“吃了饭就行了吗？”
“你还想怎样都可以呀。”他眨眼间痞笑。
04
“肖芯迩，你能耐了呀。”温尔送走那尊大佛以后，打电话找人算账。
“尔尔，真不是我的错，一开始大家都瞒着的，他不晓得从哪知道了我知道，一天到晚软磨硬泡，真是受够了。我男朋友已经怀疑我出柜了，再不招我就阵亡了。”
“你没告诉他电话。”温尔倒是有些欣慰。
“姑奶奶，我哪敢呀，我就只告诉他可能在哪会遇见你，连你的学校都没敢说。”
“算你还有良心。”
“不过，尔尔…”那头欲言又止。
“嗯？”
“有个叫旋旋跟着他去找你了，看样子真的很喜欢他。你要真的还作，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到时候你就来找我哭吧。”
看得出，那个女孩漂亮，有个性，但又不会胡搅蛮缠，真的是个好姑娘呀。是她一直想要成为的人呢。
温尔叹气。但愿他明天就回去了吧，如今的她已经不想与他周旋。
夜凉如水，好似白日里的炎热不曾存在过。
温尔静静地走在回归平静的街道，因他起伏不定的心也渐渐安稳。都这么久了，你还是忘不了他呀。温尔，你可要坚持住呀。她暗暗打气加油。
05
五一的这个平常又不平常的晚上，温尔，李枭铭，旋旋，都难得地做了梦。
温尔梦到她又回到了高中，梦里，李枭铭灿烂的笑容总是让班里的人打趣他，李枭铭，谈个恋爱而已，你至于笑得跟老鸨一样贱兮兮，真是骚包，小心被老师抓包。他总是回复，爷就是这么骚包，你能怎样，有本事你也骚包呀，不理你了，我找我媳妇儿去了。
如果温尔是笑着醒过来的，那么李枭铭则是满脸泪水惊醒，心有戚戚然。旋旋敲了半天门，他才下床。
刷牙时，镜子里出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温尔悲痛欲绝，又决然的脸。
“李枭铭，你昨晚是不是和她去看电影了？”周一一大早，温尔在他门前等着。
李枭铭心里一惊，瞬间又恢复平常，反正又没干什么出格的事。
“是呀，我…”
“够了，你不用说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们分手了。”温尔神色满是落寞，仔细看，会发现她眼圈黑了好大一圈。
李枭铭这回真慌了，一个晚上而已，活泼可爱大气的温尔突如其来的分手让他脑袋当场当机。
恋爱中的男生没有女生那么敏感和细腻，李枭铭没发现最近一周温尔的变化，还傻傻地以为是因为一个晚上自己同朋友打赌和别的女生约会。
旋旋看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牙刷塞在嘴里，人却整个傻掉的他，心里突然就软了。
她想起昨晚的梦。大学开学，他是她学长，微笑着帮她拎行李，笑容和煦，却带有一丝沧桑。
她对他一见钟情，却知道这样的男子是有故事的人。她想，或许自己的孤勇可以换来他的柔情。可是，他完全不给她机会。他直接说自己有个女朋友，因为自己犯了一些错，她不理他了。五一的前一天，他突然兴冲冲地打电话告诉她，他要去找女朋友了，原定带她去爬长城的计划看来要搁浅了。她忙说，没关系，自己也没去济南玩过，想要跟他同路。
06
“学长，我们今天还回北京吗？”旋旋小心地问。
她多想再叫他阿枭，感觉自己真的是他女朋友。
“旋旋，对不起呀，你能不能自己先回去，我明早坐飞机赶回去。”李枭铭翻着箱子找衣服，“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看，这件怎么样？她最喜欢我穿红色的衣服了，说是好闷骚，呵呵。”李枭铭比划着衣服，不好意思地笑，“我是不是很傻？”
“不，是她傻。”旋旋羡慕得快要落泪，如果哪天遇到愿意为她穿自己不喜欢的衣服的男生，她或许就解脱了吧。
“是呀，她好傻，幸好我聪明，不然以后我们孩子智商堪忧。”
“我去给你买早餐。”旋旋夺门而出。
怕再听下去，自己承受不了。
07
温尔第二天出门时，特意看了天气预报，有雨。他应该带伞了吧。
等到她进了那家小店，不过十几分钟，大雨倾盆而至。趵突泉终于不用停喷了。
他上火车了吧。
店里或许因为雨的关系，鲜有人涉足，温尔把自己时不时想起他归咎于自己太无聊。
当心里想的那个人突然跳入你的眼前，你是怎样的反应？
温尔狠力掐了一下他，他浑身湿淋淋，痛得跳脚。
“温尔，你疯了，好痛。”
“痛？那就不是梦了。”温尔也为自己突然的做法汗颜。
“梦？昨晚梦到我了？”李枭铭又贱兮兮地笑。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李枭铭人前比律师还正经，在她面前却可以掉一箩筐的节操。按他的说法则是，流氓当然只能对媳妇儿耍。
“是呀，梦到你了。”温尔知道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他，让他觉得没意思就不会纠缠这个话题了。
“尔尔，你不冷吗？”他果然马上装得很可怜的样子。
“谁叫你穿短袖了？活该。”
“你陪我去买衣服，好不好？”他摇着她手臂。
“放开，老板看到会扣工资。”
“一个顾客都没有，老板才不会管。”
“那也不行。”
“那，如果我买了这里所有的衣服鞋子，你是不是就可以下班了？”
“你疯了，这里的不仅是高仿，而且衣服全是短袖T恤，买了也不能穿呀。”温尔低声骂。
“那你陪我去买衣服。”他纠缠，“不然，我照旧付你工资好了，你一天多少？”
“你以为有钱了不得呀，叫她陪你去呀。”
“你明明知道的，尔尔，为什么你老是装呢？至今你都不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不是因为那件事。”
“整个高三你都不理我，高考一结束你就音讯全无，整整三年没见，我们大学都快要毕业了。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就一辈子也不打算见我了。”
“旋旋跟着我来济南玩，我一心寻你，连趵突泉都没带她去，今天还让她独自先走了，就为了你，我如今连朋友都顾及不上。”
李枭铭，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呀，旋旋果真是来玩的，哪用得着你陪，人家明明就为了你，就算你去北极，估计她也愿意跟着去。
“你真的不冷吗？”半晌，温尔又问。
“阿嚏！”李枭铭吸吸鼻子，“冷。”
“知道冷还站这干嘛，赶紧回去。”她翻白眼。
“尔尔，”他默了片刻，“其实我知道今天有雨，旋旋走时又提醒了我一遍。”
“所以，你是脑子坏了自己找虐是吧？”
“不，我只是想让你心疼。”
温尔看着他，一时竟接不下话。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请假陪你去买衣服。”温尔最终妥协。
08
五一过后的第三个周末，旋旋去火车站接李枭铭。
她没有问他为何请了三周的假，她知道聪明的女人不会干蠢事，有时候兜着明白装糊涂才是明智之举。
北京西站依旧闹哄哄的，她看到他向她走过来。突然，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揽过一个女孩，皱眉说着什么，然后，他的手再也没放开过。
明明温尔就在他旁边不远处，人群中旋旋还是一眼只会先看到他，其余人都被自动屏蔽了。
她不由得苦笑，看来此生已无望。
“学长，我在这儿呢。”她挥手高兴地大喊。
在哪开始就在哪结束，也好，就让她笑着把这份情葬在此处。
09
温尔高三时，家庭突发特级变故，打得她措手不及。自此不敢再相信爱情，并亲手掐断自己的爱情。
李枭铭不知道即便他没有去和别的女生约会，他与温尔终究也会分手。因为她心念已决，总归会找个借口说分手。
温尔的妈妈精明能干，去了大城市闯荡，钱赚得是越来越多，家是回得越来越少。一日，终于打包走了。她爸气不过，把家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留了几千块给温尔，也走了，说是要去把那个负心女揪回家。
结果，她爸半路找了个女的，和人家闪婚了。
一个月以后，她爸妈才想起有个女儿。两人很巧地赶在了一天偷溜回家，各放了张银行卡，就又都溜了。
同时被父母抛弃，温尔开始自卑，夜夜以泪洗面，白日里却还得强颜欢笑，怕别人觉察出自己的不幸。
她有的是钱，可以把自己伪装成公主，却没法再同李枭铭交往。
10
操场，傍晚，夕阳红如少女娇羞的面庞，一男一女十指相扣坐在看台上。
“尔尔，你老实说，这三年里交了几个男朋友？”
“嗯，一个吧。”
“还真有！我可是为了你守身如玉，守心如玉的，你灵魂肉体竟齐齐出轨，教我情何以堪。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你却负我真心。”李枭铭跳了起来。
“给我坐下。”温尔得意地笑，“且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大二伊始，终于有个学长向我表白了，就在我答应他的第二天约会时，我们就分手了。”
“没了？我还以为是一个很长的浪漫故事哩。”轮到李枭铭得意了，“被甩了吧？”
“是呀，有哪个男朋友能忍受自己的女友一而再地念叨自己前男友的名字呢？”
“继续说呀。”
“约会当天，他打来电话，那天是周六，我迷糊中说，李枭铭，你媳妇儿正睡觉哩，半小时后打过来。半小时后，他果真打了过来。我们晚间去了泉城广场，突然，喷泉随音乐喷薄而出，我没想到自己一下子拉起他的手跑起来，李枭铭，快看，喷泉耶。说完我们两个都愣住了，然后就分手了。”
“这果真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啊！”李枭铭眼睛温柔得都快溢出蜜了。
“李枭铭，你呢？干嘛不谈恋爱。”
“尔尔，你知道吗？我没空呀，我把时间都用来寻你了。当整个北京城被翻了一遍还找不到你时，我知道自己又被你耍了。你说过你非北京不去，恰好你不会来北京。但我想，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总归会留下蛛丝马迹。于是我去翻看高中同学的空间留言，就看到你给肖芯迩的留言了。”
温尔仿佛真的能看到他滑动鼠标，翻看每个人的留言，执着，认真。不由得有些哽咽。
“李枭铭？”
“嗯。”
“你大可把寻我的时间拿来谈恋爱。”
“我知道呀，可是世界那么大，我刚好喜欢你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