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是一个长我几岁的朋友,他父亲前几年得了脑梗,起初行动不便,后来彻底瘫痪在床。母亲刚又查出肺癌,来家里找我爸看片子,结果很不乐观,已经到了晚期,没有手术的机会和意义了,只能做些对症处理。
老马拘谨的坐在沙发上,半个身子往前探着,神色凝重的听我爸讲,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懵懂,直到听到那直白的一句:这种情况,最多也就半年几个月时间了,他布满愁云的脸才抽搐了一下。
老马有两分钟没说话,那两分钟在他的脑子里,大概是突如其来闪电般撕开的空白。然后他说他妈妈农村妇女很胆小,要是知道情况估计撑不住。我爸让他宽慰老人说是慢性炎症,需要调养一段时间。能吃什么就吃点,另外该准备的事情要准备起来了,不要临到跟前慌了手脚。
老马回过神来非要请吃饭,我爸摆摆手让他不要见外。我送他下楼,正是晚饭的点,他也大半天水米没进了,就在院子里的小饭店随便叫了碗面。
大热天开了几个钟头的车来看病,又证实了这样一个噩耗,老马的脸快垮到地上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默默的吃了几口饭,老马终于找话说,好几年没见了,你最近咋样,还没找?我嗯了一声。老马点点头,继续吃,过会儿突然笑了一下,说,其实结了也不见得有啥。
圆圆和小虎都还好吧?我问。圆圆是老马的大学同班同学,那一届的校花,我第一次见圆圆是老马带着她来聚会,年轻的我们无忧无虑,未来似乎有无限可能。圆圆五官清秀,身材修长,跟一桌人喝酒落落大方。从我一个女孩子看来,都觉得这姑娘格外迷人,可想而知老马对她的宠溺程度。不过老马也不差,是当时的学生会外联主席,俩人天造地设,情投意合,毕业就结了婚,圆圆跟着老马回了三线城市安家,跟公婆一家人开了个小店,生了儿子小虎,小虎已经上初中了。
这么家常的问候,老马却没吭声,我停下筷子看着他,过了会儿,他终于说:我俩已经离婚快两年了。孩子归我,财产全都归她。
你外面有人了?我问。没有,老马摇摇头,这么多年,我起早贪黑守着店,挣的钱也都交给她,有啥外心啊。我家就我一个儿子,父母都传统,这也不是啥光彩事,办完手续后我一直瞒着家里,最近家里感觉不对一直问,才不得已说了。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我记得圆圆对你挺好的啊?老马叹了口气,脸色更阴沉了,话起了头,稀里哗啦就倒了出来。
开始的几年是挺好的,有了孩子父母帮着带,小虎机灵懂事,跟老马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四个大人宠不够,日子也分外幸福。时间久了,圆圆和婆婆关系紧张,都是些鸡毛蒜皮,老马从中调停不见成效,夫妻俩另外买了房搬出去住。平常老马隔三差五回家看看,圆圆不跟着,父母开始不太高兴,慢慢也接受了,又清净了几年。
圆圆和老马并没有什么大冲突,直到老马跟人合伙做生意又开了一个店,可是经济不好,折腾了两年关店了,结算时,老马觉得合伙人付出的远远多于自己,就给人家多分了一点。他觉得道义上这么做没有错,可是圆圆和他闹了一场,说既然对半出资,最后就该对半分。好说歹说,风波慢慢平息了,也没有闹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接着老马的父亲脑梗住院了,最后瘫在床上,圆圆始终不肯去照顾,老马每天奔波于两个家和小店之间,还要接送孩子上学,异常劳碌。他们家总共就一个小门面,收入一般,分家后,又借款买了房和车,花销日趋加大,过的就是小城市最普通的生活。
在疲于奔命的当口,老马自己也病倒了,腿部得了静脉血栓,越来越严重,整个腿黑青,肿的像个电线杆。四处求医,上海的大医院也看了,说手术风险很大,以后如果堵在肺部,会有致命危险。
老马和圆圆都吓得够呛,注意休息用了一段时间药,有所好转,但没法根治,后来又加重。圆圆提出了离婚。老马哪愿意离,他反复地保证他没事,能治好,但圆圆说既然将来不能保障,不如趁早再走一家,彻底凉了他的心。手续办的很快,孩子跟他,圆圆不坚持。车房和全部的钱都给了圆圆,老马怕她过不好。
我的家已经散了。老马总结了一句,苍凉的咧嘴一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我以前时常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我难以相信一对正常过日子的夫妻,在困境中连起码的情分都留不下。也许,在不遇到大是大非,不涉及利益抉择的时候,人,很难看到别人和自己最真实最黑暗的那一面。
小饭馆渐渐热闹起来了,我们又陷入了沉默。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艰难的说,人上了岁数,都有这一天,想开点。他说,是。我又说,你还有小虎。他说,是。再也没话。
剩下的面已经凉了,我们起身向外走,快要八点的夜色,才刚蒙蒙黑,我看着老马开着那辆旧面包,消失在路尽头。那是一个身心交瘁前景未卜的中年人,未曾料到却又不得不走上的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