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葉眼睛睁的圆圆的,慢慢眨了眨。
“涂山老人改扮易容之术精巧绝妙,纵然是男扮女装也是毫无破绽,你自小师承涂山,涂山老人破例以六十七的高龄收你为最小的入门弟子,相信涂山弟子多修习的易容之术,你必定更是擅长……”
讲到此处,苏崇博突然停了下来,苏葉顺着父亲的视线一路过去,听在廊上的镂空八角回灯上,怔怔的,也不知是他瞧的认真,还是出了神。
室内瞬间一片寂静,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什么,半响后,苏葉才缓缓开口:“爹…爹,是想让我易容进神侯府……”
“为父……为父这也是下下策”,说到这里,他面上露出愧色:“可是,神侯府虽不是铜墙铁壁,也非旁人能随意进出的,何况还是怀疑他们扣下了你娘。”
苏葉黯然,心中愁结,她在意的又何尝是这个,又如何会惧怕危险。救娘本就是她义不容辞的事,只是从嗷嗷襁褓到如今年近及笄,再见到眼前人,竟然是这样的情境。若没有如此的变故,甚至她依旧是个只有师父,只是被寄养的孩子。
“爹”,苏葉苦笑,“爹,葉……葉儿只求一句实话,”从来只有师父,师娘,疼惜自己的师兄这样称呼过她,如今在这个本该最让她亲近的人面前,反而难受的紧,觉得变扭。
“我只求一句实话,”想了想,还是不为难自己,或者听的人也觉着变扭。“您这次传了信上山,我原就是做了准备的,不论您是有何差遣,我也总要听命以尽人子之道的。只是,您找我下山,只是……只是为了娘么,有没有,有没有千丝万缕中有一丝是为了我,因为思念。”
问出口便觉得自己滑稽,可又忍不住怀了念想,可瞧着她说到听命以尽人子之道时,与之后听到问有没有千丝万缕哪怕一丝一缕后,变了的脸色,苏葉觉得,够了,她求的也不过是个结果,如今总算有了。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提不到她想要的弧度。
苏崇博站起身来,将手放在苏葉肩上,凝视着苏葉的眼睛“你能这样想,我十分感激,救出了你娘,我们对你一定十分感激。”
苏葉听到这里,心又酸了,话一旦分了叉,是最能伤了人的,难不成他的妻子却不是她的娘亲,为何她需要这样被感激。像对着一个外人,一个恰好有能力施以援手的陌生人,只能得到一捧沉重的,带着距离的感激。
心中总是不甘心,难道她不是十月怀胎诞下的么,难道十个月的血脉相连就这么说断就能断。所以在山中的十多年,谁同她说起身世都得不到一个好脸色,可她自己心里知道,她依旧是想念的,再不必提什么陈年的事例来证明,就说这次传上山的消息,让她回京的信儿,她曾因着它多么的雀跃,可如今……。看来毕竟是奢求了。
接了信,便开始手忙脚乱的收拾行李,甚至还想过,若……若爹娘要从此接了她同住,那她,那她便……。如今又想起那时她心中所想,却像是在扇自己耳光。很疼,却能让人清醒。
下山前只师父没有来送她,因着不知归期,想着临走前必定是要见师父才能安心的,于是一气跑到静室寻师父,他果然在。双腿盘膝,没有再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的坐着。外头的日光一半从她头顶,一半钻着她身子的空子,折射进屋子,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师父依旧波澜不惊。苏葉连眨眼也不舍得,一步步走到师父面前,突然就萌生出了能将人淹没的不舍,可尽管如此,对亲情的渴望,对爹娘的思念,依旧让她从灭顶的情绪里,冒出了头。
其实,有很多话想对师父说,特别是这样一个时间,可真的说出口也只能是一句:“师父,我……我走了。”那时候师父的反应呢,恬淡的笑,又似乎没笑,依旧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又伸手到她头上,顺着鬓边的发丝,来回轻轻摸了两次,然后,轻轻开口:“去吧,若是回来了,别想着吓人,提前报个信,师父给你准备了银耳莲子羹。”
苏葉陷在回忆里,怔怔的,双手不由自主握拳,眼圈一阵发红,只是依旧忍着,没人在意的眼泪是最不值当的了。果然,果然,同样是拍肩,师父的手和眼前这个本该是她爹的人一点也不一样。
“莲子羹,师父,葉儿饿了……”。苏葉喃喃一语,颤声说话,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调。
“若是我做成了此事,是否也能求爹一个答应?”苏葉已经让自己缓了过来,用自家大师兄的原话:咱们小葉就是只小狐狸,只有在安全且舒适的环境,才能肆无忌惮的撒娇,耍赖,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龇牙咧嘴,分毫必争,是半点亏也没法吃的。我们也不会让她吃半点亏。若是她在外人面前吃了哪怕半分亏,这回头可成了我们遭殃了。于是又惯性的开始分毫必争。可却仍旧存了丝期骥。
“你尽管说来,只要是能救了恒儿,更何况是一个答应,哪怕是这半条命,又有何干。”
苏葉哪怕是苦笑也撑不住了,她都称呼他爹了,他竟还在她面前直呼他娘的名。究竟把她摒弃在哪个犄角旮旯。呵,半条命,他敢给,她就敢要么。
“旁的劳什子我也要着无用,不如就拿了那木灵芝吧。正好师父八十大寿将至,这寿诞虽年年有,可好歹今夕不同往年,总得送个能讨他喜欢的。”
师娘说她从不是宽容,所谓打蛇七寸,并不是好脾气的人就没有脾气。并不是善良就该被欺负。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是为了伤到别人,只是想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一念父慈母孝的机会,一瞬此生不复再见的决绝。
果然……
提到木灵芝,眼前这个人面上露出犹豫,是啊,木灵芝,是好东西呢,当时他的恒儿临盆却因着胎位不正,明明一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可愣是被他用一整支的木灵芝吊住了最后一口气,留下了性命。只是之后诞下的孩子,却没了好运气,成了折腾他心爱之人的眼中钉,尚在襁褓,便被送上了山。
有人便有了江湖,有江湖自然有了消息灵通之人,这后来卖消息也成了一条生路。包括如何会被送上山,他们近年的近况,如今为何又找了她下山,断断续续的消息,苏葉用一锭锭的银子,买了个明白。
好东西自然是人人想要的。当今圣上最心爱的柳妃传言得了无名之症,太医磕在圣上跟前,慎言:若想求个活路,还是需找到这木灵芝,否则再好的补药也只是在一缕芳魂上吊着一根细丝,摇摇欲坠。
这木灵芝,凡是个地道的江湖人都知道,原仅皇商苏家有那么一对,十五年那么一遭事后,这世上,也只一支而已了。这样的稀物又如何是能轻易出手的,可人总有软肋,而这寻木灵芝的事,圣上怕交给那些个劳什子的人,只能是瞎耽误了功夫,便是交代给神侯府的,于是这事前后一牵连,便将人不见了与神侯府联系上了。这才有了,之后她被书信下山的后头事。
苏葉低下了头,缓步退回后头的椅背上坐下。眼中早已没了光彩,都到了这时候,她也早已知道结局会如何,可就是不死心,想求个耳听,眼见都为实。
“葉……葉儿,爹现在只能靠你了,若你有所顾虑,不能答应,爹只好给你跪下了,但求你看在此番的面子上,应下了这事。只是这木灵芝……它是要留着给你娘用的。若你只是想要个稀罕物,尽管去库房,只你瞧得上的,尽管带走。”
苏沫依旧坐在椅背上,低着头,一滴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为这荒谬的,可笑的眼前,也为终于可以死心。木灵芝,哼,真是好东西,如今她也借着它换了个明白。
眼见着他就要屈膝跪下,苏葉赶紧跳起身,一把将他搀住。待他直起,站稳身后,苏沫反而直挺挺跪下,而后抬头,瞧着他的眼睛,然后缓缓开口:“苏葉什么也不求,师父什么也不要,您也说了他破例六十七的高龄收我为入门弟子,从此自然是如珠如宝。他但求也不过苏葉能一世安逸,肆意洒脱。虽生恩不能忘,但养恩更是大过天。故,今日,求爹能将苏葉过了给师父,师娘一家,从此,世上再没有苏葉,不过可幸的是多了个有师父疼,师娘宠的叶葉。求世伯允了叶葉。”
说完后,郑重又虔诚的三叩首。似乎是想还了这生下她的恩情。
门外的打更声遥遥传来,她余光瞧着头顶斜上方一只手颤巍巍的,始终没有落下来。眼眶中含着泪,她想:她始终残忍了,其实真的没有给人留下多少选择的余地。
罢了罢了,明日便化名叶儿去神侯府走一遭,探个明白,也好尽早回去山上,尝尝师父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