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练枪,梨花枪。
五年后,枪法大成,十米外可以用枪劲戳中一只苍蝇,而不伤它。
八岁后,我改练霸王枪。
霸王枪重气,练枪两年,师父让我入山,山中有虎。
我不怕虎,梨花枪大成时,我已可用枪劲裂石。师父只是让我随虎,学虎。
我在离虎窝二三里处搭了一间木屋。
山中三年,我日夜观虎,虎有虎形,亦有虎意。
扑。
咬。
我随虎练枪,却始终觉得还差一点。枪虽刚猛,却无回还。
一日,虎诞子,有狼来袭,群狼饲虎,我看见虎不离子半步,有玉石俱焚意。后,群狼死,虎亦死。
那一日,我忽然明白,原来霸王枪不需回还,亢龙有悔虽是高意,亢龙无悔却是归途。更重要的是,我明白枪法的下一层境界,心有所寄。
我用手中之枪将虎埋葬,抱起它的两个孩子,离山。
我回来后,师父问我学到了么?
我不答,枪者,只用手中之枪回答。
那一天,我和师父打了一架。
我输了。
师父却很欣慰,从我的枪里,他知道,我有把枪法继承下去的资格。
他开始教我真正的枪法,杀人。
师父说,杀人,便不要折磨人,因此,如果出枪,就要杀人。
杀人,而不是伤人。
师父说,中线是人身要害,出枪时,一要稳,二要准,出枪时,不要动肘,肘动了,全身的劲就散了。
师父说了很多,我只记得一句,杀人,而不是折磨人。
师父最后告诉我,枪是沙场之兵,要堂堂正正,不要使阴损招数。
我答应师父,我出枪,必光明正大。
师父带我去了屠宰场。
他说,去,杀猪。
我不解,既是杀人,为何杀猪?
师父说,天下没那么多人给你杀,先杀猪,练胆。
我在屠宰场只呆了三年,杀光了整个镇上的猪。
师父问我,够了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师父说,出去闯闯吧,学枪,总是要用的。
临走时,师父给了我一把枪,说,这是我年轻时的用枪,现在给你,记住,要堂堂正正。
我问师父,枪叫什么名字?
师父摆摆手,说,就叫它念旧吧。
念念不忘,旧日时光。
我初下山,多见不平之事。师父说,枪要堂堂正正,我想,做人也是如此。因此我出枪,平不平之事。
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杀人,杀了十七个盗匪,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我十七岁前,杀猪五万。自十七岁后,杀人无数。
杀人,无论什么理由,都有违刑律,因此官府派人捉我。
我不能杀他们,师父说,堂堂正正,他们没有过错,我不能杀他们。
这是无解的题,我选择不做,因此,我只能逃。
我从漠北逃到江南,从江南逃到滇西,他们也真锲而不舍,一路追来。
这一路,我又遇上许多不平事,我的枪不允许我后退,我只有一个选择。
我杀了更多的人,多的我数不清。我很少记得被杀的人的面孔,只是其中有两次,我差点被杀死,一个是用剑的,一个是用刀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用剑的,是漠北第一剑客,和第一淫贼。我撞见他那次,他正在奸污一个女子,很漂亮的女子。
至于用刀的,大概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却不想再记得。反正都是要忘记的,就不必费力去回忆。
我杀的人越多,能杀我的人就越少。
追捕我的人越来越多。
可是他们却越来怕我,我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害怕有一天我变了,把他们也杀了。
其实他们多虑了,我的枪,如果有违本心,就没有丝毫威力。
然后我还是陷入了困境,与他人无关。
我的枪法陷入了瓶颈。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枪法的下一层境界是心有寄托。这么多年,我的枪法不断磨炼,却终究只是技艺方面的进步,于枪道,我还是出来前的模样。
我需要突破,师父说,如果三十岁前还不能突破心境,那么这一辈子也不可能。
我已经出来十年,今年二十七岁。我不怕沦为平庸,我只怕师父失望。
他很早以前就突破了心境,只有打败他才能出师。出师之前,永远是师父照顾我,出师以后,我就可以照顾师父。
我知道,这十年,若不是他挡住老一辈的高手,我早就死了。
我是个孤儿,自幼随师父长大,他待我如子,我视他如父。我知道,师父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战胜他,传承他的枪道。
枪在这个世上已经没落太久,需要有人重新拾起来。
我决定去爱一个人。
二十九岁这一年,我遇到一个捕快,普普通通。唯一要说与别的捕快有所不同的,她是一个少见的女捕快,并且武功奇烂无比。
她见到我的第一面,说:“我要捉住你。”
我说 :"好。"
我累了,想休息会儿,官府的马车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我说:“但我有个条件,不戴枷,坐马车。”
她说 :"好。"
我说:“你不怕我跑了么?”
她说:"本来就是赚来的,跑了就跑了呗。"
我说 :“你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要捉我。”
她说:"出来混,就得讲究个气势,我这话说出来,捉不捉住是一回事,重点是多威风啊。"
我愣了一愣,心想 :“这大概就是攻敌攻心吧。”
十岁以前,我住在一个小村庄,其后三年,住在山上,再其后三年,住在屠宰场。这之后的十几年,我一直处于逃亡的状态。
或者说,一路逃亡,一路杀人。
我从未坐过马车,从来不知道坐下来的感觉是这么的舒服。套上鞍的马,不知道为什么变慢了,远比它自由时跑的慢,我在漠北的时候,看过马群奔过,一眨眼的时间就不见踪影。
不过也好,我已经经历了十几年的快,慢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享受。
不过有的人不这么想,这位捕快姑娘,正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太慢了!太慢了!"
我说 :“我已经在你手上了,快慢又有什么区别?”
她白了我一眼,道 :"马上有大风暴来。"
我说 : “哦。”
我开始沉默。
捕快姑娘看我突然沉默,有些内疚,连忙解释道 :"我不是嘲笑你不会看天象。"
我摆摆手,示意不是她的原因。
我啊,只是想起了师父。
我三岁的时候,村庄里经历一场沙尘暴,沙尘暴之后,其他人都死光了,只有我,被父母死死压在身底,活了下来。
师父说,他发现我的时候,我小脸成了紫红色。
哈哈,紫红色。
我知道不能再想了,再想眼泪会掉下来。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可不能在小捕快前掉眼泪。
也许是大风暴的前兆,渐渐下起雨来,滴滴答答,车轮碾过青石板,溅起雨滴,穿了月白袍的年轻人,无辜遭了不白之殃。
一转眼就到了晚上,赶车的车夫进来,说:“小姐,该吃饭了。”
捕快姑娘摆了摆手,不耐烦道:“知道啦!"
"嘿!那谁,去吃饭啦!"
我撅噘嘴 :“小姐?”
"你听错了,他刚刚叫的是小结。"
“月考小结?”
捕快姑娘立马横眉冷对 :"你月考小结!你全家都月考小结!"
我摸摸脑袋,恍然大悟,忘记了本朝女人不得参加考试的规矩。
晚饭是在一家酒楼吃的,三层楼的酒家,愣是只有我和捕快姑娘两人。当然,如果不连酒楼本身的老板和伙计。至于马夫,他守在了门口。
一开始,我其实就知道,武功奇烂的捕快姑娘,来历并不普通,那个看似马夫的中年男人,从他虎口的茧子和走路的步伐,就知道是个用刀多年的高手。
然而,这都不重要。因为他再厉害,也没有我碰上的那位用刀的厉害,而那位,死在了我手上。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是自愿的。
我小时候问过师父,如何用一把没有上锁的锁锁住一个人,师父说,除非那个人是心甘情愿。
菜很快上来,一盘一盘,颜色都很好看,捕快姑娘一拍桌子,道:“不用客气,这顿我请。”
我说:"真的是你请?"
她脸一红,有些中气不足道:“都一样,现在是用我爹的银子请,以后我再用我的银子请他。”
其实捕快姑娘误会了,我没有揶揄她的意思,我只是确认一下,因为我很穷,而且饭量很大。
我没吃饭以前,捕快姑娘一直以为我是长相清秀,内心疯狂之辈。我开始吃饭以后,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就瞬间合二为一。
一个从小没吃饱过的饭桶。
从那天起,她开始叫我饭桶,我说好,以后每顿饭都像这样就好。
她让我叫她李子,因为她最喜欢吃李子。
我说好,虽然我从来没有吃过李子。
不知道月老是如何给两个人绑红线的,是按照高矮胖瘦,还是家世背景,抑或是乱点鸳鸯谱?
李子带着我转了一个月,最后对我说:"你下车吧!"
我纳闷:“你不是要抓我回去吗?”
李子说:"骗你的,江湖上谁不知道铁臂膀专杀恶人,我虽是个捕快,却是个好捕快,这一个月我看着你,除了吃饭多点,并没有恶端,所以本姑娘大人有大量,决定放你一马。"
我问:“铁臂膀是谁?”
李子说:"你啊!"
我说:“好土的名字。”
李子说:"我也觉得。"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叫铁臂膀,大概只是因为一个姑娘的戏语,大概只是因为姑娘某天偷偷枕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脸蛋被硌得生疼。
那天以后,江湖上杀人如麻的那个人突然有了名字,铁臂膀。
临走的时候,我说:“马车很舒服,谢谢。”
李子别过头,道:"不用谢。"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我看着天,李子看着云,马看着地,车夫眯着眼。
我说 :“走了?”
她 :"嗯。"
我走了半里地后,又折返回来,李子还在原地,见到我回来,露出惊喜的神色。
“你说自己是个好捕快,所以要放了我,其实更重要的是,你是个不用被拘束的捕快,有的人,面对一些事情,由于种种原因,无能为力,我想让这种事少一点。”
"有一天等我不再被拘束,或者少那么点拘束的时候,我会回来。"
二十九岁,风暴来临之前,我爱上了一个捕快,但我却是一个被捕快追捕的犯人。
犯人当然可以爱上捕快,但犯人却不能和捕快一起。
或许捕快愿意放下一切跟犯人走,两个人承担整个世俗的眼光和追捕。
可是何必呢,犯人只要不是犯人,他自然可以跟捕快在一起。
我决定去参军。
对于天下所有被追捕的人来说,如果他们想摆脱污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参军,当然他们会被分配在炮灰营,以此来洗刷身上的罪孽。
我从不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罪孽,我也从来没有在杀人后寝食难安,我知道,杀他们,就像杀猪一样,不,连猪也不如,至少猪可以做成我喜欢的糖醋排骨,可是他们,就算抛给野狗也不会有人想吃。
我只是想要和一个姑娘在一起,仅此而已。
朝廷曾经颁布一张律法,只要是在炮灰营呆满三年而不死的,即恢复白身。
我呆了五年。
我第三年的时候就可以离开,上面因为我杀敌太多,不但恢复了我的白身,甚至封我做了千夫长。
我当然想见捕快姑娘,只是舍不得三年里的袍泽。战场是最容易建立友谊的地方,很多人只需要一壶酒,就可以成为兄弟。
我和很多人成为了兄弟,这里面有年纪比我大很多的老头,也有才牙牙学语的小孩,有的像我一样为了赎罪,有的得罪了权贵被扔到这里,有的则是天生的罪民。
小泥巴就是这样的罪民,他今年八岁,父亲被人诬陷斩首,母亲被充妓,自己刚出生就被扔到了炮灰营。
我和小泥巴认识的很莫名奇妙,我刚来那天,他正站在营前撒尿。
我说:“你撒的太近了,会流进里面的。”
他一脸不服气 :"那你来一个。"
我依言而行。
自那以后,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他老叫我师父,想让我教给他尿撒的远的本事。我说,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他终究没有长大。
两年前那次战役,我打算这场之后就离开,带上小泥巴,虽然他还有两年才能出去,不过我和上面混的不错,,偌大的炮灰营,提前少一个不会有人知道。
小泥巴兴奋地跟我说,他从来没见过战场以外的世界,一定有很多漂亮的姐姐,还有大叔说的糖葫芦。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听着。
冲阵的时候,小泥巴陷进了敌阵,我去救他,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血泊里,小小的身体上插了三支枪。
我把小泥巴的头放进我的怀里,他嘴角一直在流血,像一条小蛇,从我的袖子上滑过,渗透进去。
小泥巴大口喘着粗气说 :“师父,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我说:"没有,没有。"
小泥巴说:“师父,你别骗我了,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身体上插了三支枪还能活的。”
我说:"有的,有的。"
小泥巴突然喷出了一大口血,溅到我的脸上。
"师父,你看,自己成了大花脸。"
“是的,我成了大花脸。”
"师父,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啊?我好想去看看。"
“等你好了就带你去看。”
"师父,我还没看过师娘呢,她一定很漂亮吧,我啊,从小就没见过爹娘,其实一直很想看看他们的模样,大概,应该就长师父这样吧。"
“我太年轻了。”
"会老的嘛。"
“师父,不说了,我困了,先睡个觉。”
小泥巴再没有说话。我把他轻轻放下,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撕成布条,将小泥巴绑到我的背上。
那天,我发了狂,鸣金收兵时,我还在杀。
杀。
杀。
杀。
那一天,我杀了很多人,这样他们的血就可以把我的脸全部铺满,我就可以掉眼泪。
小泥巴啊,师父还没教你撒尿的本事呢!
那之后我给小泥巴立了个墓碑,就在炮灰营旁的山里,立碑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他只是小泥巴。
我在小泥巴的墓前呆了深夜,临走的时候,我对着墓碑说,小泥巴,你不是一直想学撒尿撒的远的本事吗,我示范给你看!
"腰板挺直,脚要分开,目光直视远方,深吸一口气,三,二一,放!"
我松开裤带,朝着山下狠狠撒了一泡尿。
小泥巴自幼被送进炮灰营,按照律法只要呆满十三年就可以出去,我遇见他时,小泥巴刚满八岁,三年后他十一岁,就差两年,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出去。我决定代替小泥巴呆满这最后的两年。
两年后,我从炮灰营出来,早在几年前,官府搜捕我的海捕文书就已经撤下。
我要去找捕快姑娘。
很久以前,有个姑娘对我说,如果想找她,就朝天上大叫三声,她就会过来。
我叫了。
"李子!"
“李子!”
"李子!"
只有风。
这时候我才发现她骗了我,原来一个人,并不会像筋斗云一样,叫三声就答应。
那就自己找好了,总会找到的。
天上的云忽明忽暗,不知道这云上有没有神仙,注视着人间的每一个人。
三个月后,客栈。
我碰见师父。
“师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老一辈有老一辈的法子。"
“师父,我。。。”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师父。
"你先别说话。"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几年前你碰上的那个姑娘,是我派去的。”
"什。。么。。?!"
“那年你二十九岁,仍未突破心境,达到心有寄托,我只能如此,既然你仍未有寄托,我就人为给你制造一个。”
"这不可能!"
师父并不管我的异状,继续说道:“那个马夫,是我很久以前的仆人,你吃饭的那座酒楼,是你的一位师兄所开。”
我开始愤怒,即使面前的人是我师父,我还是愤怒,压制不住的愤怒。
"她跟你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罢了?怎能罢了?她不爱我,但我却爱她。
师父说 :“愤怒了?”
我不说话,我不是不能说,而是怕我一说,就会从嘴里冒出火焰。
"那就来打一架吧!"师父倏地从背后掏出枪来。
我缓缓拔出身旁的念旧。
师父输了。
他老了,而我还在不断成长,早在三年前小泥巴死的时候,我就达到了他现在的境界,论境界,旗鼓相当,论枪技,我更胜一筹。
更重要的是,我握的是他从前的配枪,寒铁铸造,而他手里,只不过是刚从铁匠铺打造出的凡品。
师父扔掉手中的枪,哈哈大笑,没有再说一句,转头就走。我没有拦师傅,那一刻,我忽然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我终于出师了,可一切都物是人非。
我不知道的是,当师父走到看不见我的地方时,忽然对着天空喊道:"出来吧。"
李子姑娘从一家店里出现。
师父看见李子姑娘,一声长叹:“郡主,这又是何必!”
李子姑娘有些难过地笑了笑,说:"他要是早出来两年,也许我们还能在一起,可现在,我已经嫁人了。"
“那也不用编这样的一个谎话。”
"不这样,他怎么忘记我呢?"
李子姑娘的眼神开始迷离,想当初,生性活泼的小姑娘喜欢到处乱跑,偶然听说江湖上出了个大侠,专杀恶人,李子姑娘那时候就开始注意他了,后来她扮成一个捕快接近他,才发现他还是一个有些不谙世事的大侠。她原本想等他回来,可是等了三年,他还没有回来,后来圣上赐了婚,她没有办法,只能嫁人。
“傻瓜,感情怎么扮的了假。”她轻声呢喃。
李子姑娘以为这样,我就会忘记她,可是她不知道,有时候,忘记一个人,很难,很难。
我从此醉心枪道,终身不娶。后来,我去了京城,在那开了一间武馆,收了几个徒弟。我很喜欢其中一个徒弟,他叫林冲,长得很像我的大徒弟小泥巴。
再后来,我回了最开始的地方,陪着师父在河边钓钓鱼,偶尔陪他下下棋,把他杀的片甲不留。
我四十四岁的时候,师父走了,我把他埋在他最喜欢的那座山上,把念旧放在那陪着他。
四十四岁,我孑然一身,独自一人走过整个世界。
再后来,我收了一个关门弟子,这个弟子很有趣,他的母亲曾在他背上刻了四个字:
精忠报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