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天使与魔鬼

这本书的第一页是“历史背景”,开篇第一段写道:“白俄罗斯没有核电厂。苏联境内最接近白俄罗斯的核电厂,北边是伊格那林斯克核电厂,东边是斯摩棱斯克核电厂,南边是切尔诺贝利核电厂,都使用苏联设计的旧式石墨水冷型反应器。”我读完这一段之后,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把前两个非常陌生的名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而后面的切尔诺贝利,我能非常流畅地脱口而出,好像这个词语本来就是汉语似得。

我知道绝大多数人跟我一样,对于“切尔诺贝利”非常的熟悉。然而,我所熟悉的,就仅仅只是这个名字而已。印象中的历史课本并没有单独地介绍过切尔诺贝利事件,而一直以来,我竟然以为切尔诺贝利核难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起码对于我们这一代来说,已经是尘封的历史。而这本书的第一页就告诉我,它发生在1986年4月26日,凌晨1点23分58秒。仅仅是在我出生的前四年,迄今不过三十年,而三十年,对于核辐射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渺若尘埃,放射性元素的半衰期是十亿到一百四十亿年。切尔诺贝利的阴云,依然游荡在我们的上空。

S.A.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个白俄罗斯的女作家,因为这本书爆冷获得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而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多年来,她致力于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来写作纪实文学,记录人类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来看完这本书,39个独立的故事,上百个访谈人,消防员的妻子,清理人,医生,执政党领导,科学家,居民,老师,孩子,母亲等等,形形色色的人,但却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他们是切尔诺贝利难民,因为这场灾难,他们形成了一个新的种族——切尔诺贝利人。在看这本书的时候,我找不到一气呵成的快感,因为无法坚持一口气读很长时间,这是一本很让人心碎的书,我几乎在读第一个故事的时候就难过得想哭,这种浓厚的悲伤一直持续到最后,构成了一曲灾难的悲鸣。

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对纪实文学就非常的感兴趣,因为它不同于任何一种文体,写作者将自己隐匿起来,去寻找事件每一方的当事者,从不同的视角记录下发生的一切,就像拼图一样,一点一点地拼出事件的全貌。这是很接近“上帝视角”的一种写法,用多方的讲述来呈现一个大格局的事件,用无数真实的细节来敲开情绪的壁垒,既能把你身临其境地带入历史的洪流,又能让你跳脱开来看到历史的诡谲。没有小说那么主观,也没有新闻那么冷漠,有着克制有度的感性和不着痕迹的理性,非常的有魅力。

这本书里的故事,充斥着爱和死亡,信仰和欺骗,忠诚和抛弃,国家和人民,它们互相较量,互相温暖,互相讽刺。当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大火之后,第一批去救火的消防员全部死亡,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受到相当于几百颗原子弹爆炸的辐射线剂量,最后全部死于急性辐射中毒,临终之状极为可怖。其中一位消防员的妻子日日夜夜陪伴在她将死的丈夫身边,所有人都说她疯了:那不是你的丈夫,那是一个小型的核子反应炉。这便是第一个故事的访谈人,一个已故消防员的遗孀。她对作者说:没有人想听和死亡或者恐惧有关的故事,而我要告诉你的故事是关于爱情,或许死忙和爱情,本身就是一回事。

这样心碎的故事在当时的切尔诺贝利比比皆是。逝者已逝,活下来的人更加艰难。灾难的恐怖之处,在于它以突如其来的方式剥离了人们正常的生活,将受难者如投入真空一般推进“非正常”的深渊,当荒谬成为常态,当死亡无处不在,当恐惧如影随形,当“生活”已永远地离去,作为人,又应当如何活下去?

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东西都“脏”了,水脏了,土地脏了,衣服也脏了,所有的苹果、牛奶、马铃薯统统都不能再吃,桌子椅子、自行车、冰箱,统统都要被丢弃掩埋,猫、狗、牲畜统统都要被射杀。而诡异的是,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那么的美,那么兴旺。苹果花开得正好,森林安静祥和,太阳照在河上,切尔诺贝利原本就是度假区,风景如画,人们纷纷在问:真的有辐射吗?它在哪里?看啊,这里多美啊!人们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家园,固执地守在这里,不相信故土会葬送自己。一位女核能研究者在受污染的村子里看到一位母亲在给孩子喂母乳,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她无法说明,你的母乳里有大量的铯,那是致命的放射性元素。就像上帝开得一个玩笑,切尔诺贝利仿佛是人间的一个镜像,一个幻影,有虚幻而脆弱的美丽,只要拿出辐射检测仪,急促的警报声和高得怕人的数值就能轻而易举地打碎这虚假的宁静和平和,残忍地揭开末日之地的面纱。美丽和死亡融为一体,到处都是美,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

大批大批的清理人赶往切尔诺贝利,有士兵,有科学家,也有普通的群众,他们中有些是志愿者,有些是受命前往。附近村庄的居民被撤离,清理人在死一般寂静的村庄里清理污染。他们在反应炉屋顶上徒手清理高辐射性的石墨,用水冲洗村庄的屋顶,将房屋连同里面的物品就地掩埋,射杀所有的牲畜,一个清理人说:“在那里,我们用土去掩埋土。”当然,几乎所有的清理人都受到了大量的辐射,结束工作后不久,非死即残。他们得到的,是苏联时代的荣誉勋章,和并不太高的薪水。在当时的执政党时代,报纸和广播里宣传的是铺天盖地的“我们会战胜一切”、“情况正在好转”,为了昭示信仰,人们要在反应炉的屋顶上插上一面红旗,而红旗很快会被核爆炸的大火吞噬,那么又要继续派人爬上辐射源,去插上新的红旗。就这样前赴后继,牺牲生命,让红旗继续飘扬。

有人开始质疑和反思,也有人继续守护、忠贞不移。切尔诺比利的影响不仅仅是生活的毁灭、家园的消失和生命逝去,它极大地冲击了当时人们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在这之前,人们习惯于集体生活,一切由国家来指挥,以至于在灾难发生之后,所有人都在等待指令,当他们发现这是一场严重到失控的灾难,甚至国家也无法挽救其后果的时候,所有的人开始感到慌乱。但他们必须自己做出判断和决定:我们应该去哪?我要怎么保护我的孩子?哪些东西是可以给孩子吃的,哪些是不可以的。过去几十年来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某些东西开始动摇,而新的思想开始发芽。我没有好好的读过那一段历史,并不知道这场灾难与后来风云剧变的那一段历史有无联系,但看起来,历史往往是最高超的作家,最善于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核能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也是潘多拉的盒子,当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几代人的命运都为之改变。切尔诺贝利,就像一个恶魔版的“世外桃源”,与世隔绝,寂静无声,有人想方设法地逃离,想重新夺回失去的生活和健康,也有人想方设法突破封锁线进来,想重回故土,想避开外界歧视的目光。这是一个伤痛之地,正如一位白俄核能科学家感慨万千地说道:切尔诺贝利告诉我们,物理的时代结束了。所有的伤疤都是在铭记人类承受过的苦难、经历过的挣扎、发自内心的爱和英勇,灾难不应该只成为少数人的记忆,我相信这也作者历时三年去记录的动机。

切尔诺贝利,一个天使和魔鬼的共存之所,一个人类永远都不应该忘却的地方。

切尔诺贝利——天使与魔鬼_第1张图片
[白俄] S.A. 阿列克谢耶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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