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殇

                                      文/whisper牧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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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的人们在这条老街住了很久了。老街并不宽阔,略狭长,像北方幽深的胡同。整条街上除了一个破旧的修车铺,一个兼卖日用品的零食店,再有的就是夜晚零零星星亮起的一个夜宵摊和一个火锅店。小城不大,离县市又远,孩子们上学还得走上好一段路。再加上人也不多,平时老街总是十分宁静,细水长流的宁静中衍生出另一种安稳与从容。

      不过也有热闹的时候。

      每到了寒风冷冽的冬天,那个坐在老街年轮上的火锅小店便充满了生机。不论天气多么寒冷,总有人披上厚厚的大衣,一边搓手呵气,一边向火锅店缓缓挪过来。再晚一些,火锅店陆陆续续来了更多的人。男人粗犷的笑声,孩子任性撒娇和女人不断安抚的声音,老板在门口轰轰翻炒的声音……让充满老街的寒冷萧瑟的气息逐渐变得暖和许多。

      弦二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冬天。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人们印象中,他形单影只,一件黑色大襟皮袄,腰间坠着一个黑玉似的鼻烟盒,脚上套着一双厚厚的毛皮长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上时常拿着的一把梯形马头的二弦琴。这把琴十分特别,琴身上精刻地雕刻着花树,太阳和一些文字,所以人们总叫他“弦二”,他也乐呵呵地接受了。

      他常常坐在街头的石墩上拉琴,一拉就是一整天。身板挺得直直的,微眯双眼,潇洒的短发在风中随音符飞扬。长着粗茧的双手在弦弓之间操弄。清晨,他沐浴着晨光的温暖;黄昏,斜阳倾听着他的琴声。在老街从容悠闲的时光里,奏出一首首美妙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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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琴声,大有如万马在无垠的草原上奔腾,英气奔放,尘土飞扬;小有如一粒微小的尘埃,在天空下无忧无虑地漂浮。小城夹在两座山峰之间,伴着弦二的琴声,总是温和宁静,岁月不惊。环城而下的流水和绵延起伏的青山,似是为他而生,一阵紧,一阵促,山的浩伟和水的柔情在他的指尖诉尽百年轮回的苍凉。

      偶尔有两三个孩子从他身边跑过,还顽皮地揪一揪他的皮大衣,拽一拽他的鼻烟盒。

        弦二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像贝壳上排列的褶皱,夹着晨阳的味道和冬日的清寒。他用琴弓轻戳小孩的屁股,笑骂道:“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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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儿开始向南方迁徙了,沿着山谷在小城的白水苍山间低低掠过,翅膀拍得扑扑作响,空气清新又微带寒意。

        后来,老街的人们渐渐和弦二混熟了,虽然他依旧神秘,不爱多说话,天天只鼓弄他的那把二弦琴。他不说,便不问,像是多年认识的老友,见个面,打个招呼嘘寒问暖。人们不工作的时候,便围着石墩听他拉琴。

        就这么过了两三年,老街闲暇的日子总是特别多。

        这一年冬天,弦二像往常一样穿上大襟皮袄,黑色皮靴,腰间挂着一个小小鼻烟盒,拿上琴便往火锅店走去。

        积雪覆在老街的街道上,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静默中夹着一丝“吖”、“吖”的声音。一轮明月远远地挂在山头,平日里月光如水的温柔,在空旷的山谷上空散着寒意,冰冷冷地给弦二照明。

        奇怪,今晚竟没听见火锅店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实在太冷,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走进火锅店,气氛压抑低沉得很,小小的火焰在灶台下闪着微弱的光。几个男人沉默地吸着水烟筒,孩子们实在忍不住困意,在母亲的怀里倦倦睡去。

        弦二皱了皱眉,拉了条长凳坐下,想给大伙拉一首小调。琴弓刚碰到琴弦,一个男人说话了:“可能我们都要搬走了。”

        “咝——”尖锐又刺耳的不和谐音符迸了出来,像是刺破空气中无形的冰墙,哗啦啦碎了一地。

        “听说好像有个什么开发商看中了这里。”男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他说会给我们钱。很多钱。”

        弦二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变化。他知道男人下面还有话说。

        男人沉默半响。女人们都没有什么主意,个个低着头不言语,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男人做主。他又吸了一口烟,“起初我们是不同意,但是后来他说可以增加到——”

        话未说完,弦二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弦二——”

        他停住。 

        “明天你还来这吗?”

        闻言,他不作回答,迈开大步朝老街深处走去。明月干干净净地挂在天边,照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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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晚上,火锅店重新热闹了起来,锅铲菜盘碰得咣咣响,菜香混着一股熟悉的火锅味在街道上无声无息地蔓延。

          店里传来一阵阵碰杯的声音。今晚店里没有女人和孩子,小城的几个男人和两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人物举杯畅饮。一个笑起来露出一排的黄牙,梳着黑亮黑亮的头发,不知抹了几层发蜡。另一个的头也是锃亮锃亮的,因为没有头发。

      “小张哟,还是你们有眼光啦,这山环水绕的……”光头打了个嗝,满嘴流油。肥厚的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等我们搞好设施之后,你就看着……你就看着!保准比你们现在漂亮…….还能赚钱——嗝!”

      黄牙一边灌着酒,一边大着舌头说:“就是……等我们建好之后你们一样是可以回来的嘛,我们老板……还为你们做了慈善……”他向光头拍了拍马屁,又接着灌酒,“这嘛,出去之后也有地儿住……来来来,干杯干杯!”

      月色如洗,觥筹交错。那月光,惨白得阴森可怕。

      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月光,还有一个梯形马头的影落在地上。

        “弦二,你来了——”男人见是弦二,先是一惊,随后高兴地站起来,想拉他坐下一块喝酒。

        弦二看都没看男人一眼,直直盯着光头和黄牙,像是要把他们的脸上盯出个洞来似的。

        今晚他显得格外英武大气,藏青色的大襟长袍,腰间配一把明亮亮的弯刀。黑色长靴上的积雪在月光下静静闪耀着,如剑刃的光。他拉过长凳迎着月光而坐,直直地挺着身子,熟练地搭准琴弓的位置,傲傲地半昂着头,微眯双眼,在冰冷的月光里孤独地奏响了乐曲。

        月华如雪,琴音嘶哑。

        整条街都岑寂下来。乐声一缕,若有若无地,沁入老街斑驳的古墙。像是一束有刃的丝线,细细地、有节奏地割着小城的心脏。闻着倍感凄凉,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力度恰好地揪住了心,在沉默里窒息。盈盈的一掬月光下,雪花洒洒,低低回旋着哀伤。

        “噢——噢——原来是蒙古族的师傅!唔,内蒙嘛也是个好地方……”光头嘿嘿笑了起来,一扬手道,“师傅,拉个别的什么吧,今晚大家高兴!”

        弦二像是没听见似的,如水月色里有他自己的世界,孤单地流泪,无声地泣血。琴声由低回婉转,微弱似无,逐渐变得紧促起来,似远处传来几匹马的嘶鸣,接着便由远及近,听得真切——万匹骏马在寒冷的月夜嘶吼咆哮,磅礴却绝望的嘶吼,回荡,回荡,让人心惊。

      光头见自己被无视,有些不高兴,脾气也就上来了,“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没有礼貌的啦,我在和你讲话你听不见噢?我就说跟你们这些穷鬼没有办法沟通的啦……”

      他愤愤起身,向弦二走去。肥肉一颤一颤的,就要夺过那把琴。男人赶紧拉住了他,一边敬酒一边陪笑,“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咱们喝酒,喝酒,来来来……”

      光头依旧不依不饶,“死穷鬼,要不是我慧眼识珠,就你们这破地还想……”

      满城月光飞雪。琴音越来越大,盖过了光头的声音,响彻了狭长的老街。时而哀绝凄凉似要揉断肝肠,时而又如马蹄翻飞,踏尽红尘。小城的山山水水随着哒哒的马蹄在他的思维里旋转,旋转,有山的咆哮,水的怒吼,悲哀的叫号似要冲破山谷,冲破夜空——

        “嘣——”

        寂寂空明,琴弦已断。

        老街复归安静,却安静得诡异,可怕。

        弦二深深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琴,再闭上眼睛——一滴浑浊的泪。只一滴,就这么从他粗糙黝黑的脸上划过。

        他把琴轻轻放在桌上,猛然站起来,用手紧了紧大襟皮袄,大步迈出,在月光中傲然远去。

        而,那把断了弦的琴,在明亮的月光下,闪着冷漠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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