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是中国历史上不平凡而又屈辱的一年,但对于老雷家来说,则只是生了一个女儿那么简单。奶奶的出生并没有什么惊喜或者震撼,因为她已经有了3个哥哥和2个姐姐,而在不久之后,她还会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降临到中国大西北一个贫穷的乡村。
奶奶和几个兄弟姐妹的感情特别好,三个哥哥尤其疼她,弟弟妹妹很崇拜她,因为她小小年纪就精明能干。尚未出嫁时,她种麦子长豆芽,卸苹果摘棉花,所有农活干得又快又好,老舅偶尔打猎,奶奶不仅是帮手,还是大厨,能在饥饿的年代里,时不时地用一锅野味滋润家人的胃。虽然奶奶大字不识一个,算账却从不糊涂,反应也比一般人快,任谁看都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丫头。直到她出嫁多年后,探亲回娘家时,侄子侄女也都对她格外尊敬。
她在17岁那年嫁给我爷爷,一个大她10岁,家里穷,脾气怪,但很勤快,又心肠好的庄稼汉子。我对爷爷没有丝毫印象,因为他在我出生那年就去世了。爷爷患的是糖尿病,如果是今天,除了忌口、定时注射胰岛素,基本没有什么风险,但在40年代的农村,这个就是“瞎病”。村里人一般不会去医院看病,一来没钱,二来嫌折腾,从村里到县城,距离大概50公里,当时村里只有土路,晴天则尘土飞扬,下雨则泥泞不堪,往返一趟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得病了怎么办呢?找村医。村医王珍严给我爷爷注射了葡萄糖,我爷爷就这么窝囊而又不甘地去世了。多年后我问爸爸为什么不追究村医的责任,爸爸的回答是,那个时候哪知道这么些道理。王珍严一生医死了不少人,靠着治病盖起了村里第一座三层楼房,至今他的儿子还开着药铺在村里行医。
奶奶18岁就生了大伯。这一年,新中国成立了。但爷爷奶奶的处境在新中国旧中国都一样。家里有两口窑洞,大的那口住人,里面有一张大炕,是爷爷奶奶的卧室和客厅,隔壁的那口窑洞养着牛和羊。前面则是几个很小的房子,再前面就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平时种草种菜。我们村在山下,青黑色的山绵延百里,无人管制。当时农村家家人多粥少,恨不得多种几亩地,于是几个老头开始争先恐后地开荒圈地——前面巷子的李老头主要在东山开荒,我爷爷主要在西山开荒,拎着镰刀劈开荆棘开路,挥着铁锨把一坨坨的山包铲平,提着竹笼把大大小小的石头倒在沟里,再把毫无章法的地归拢成一畦一畦,看上去让人赏心悦目。爷爷种了杏树,种了花椒,因为山上存不住水种不了苹果,就只能再搭配着种一些豆子棉花。
奶奶一共生了7个孩子,爸爸是最小的,爸爸上头的哥哥,据说是最聪明最好看的,早早就夭折了。不过当时谁还没有夭折过几个孩子呢?只是后来奶奶一直念叨,说二爸念书最好,如果这个孩子也在的话,一定念书比二爸还好。奶奶生我爸的时候36岁,据说还没断奶,大妈就嫁进了家门,不久怀了大堂姐。于是就有了我爸以小叔的身份,带着比自己小两三岁的侄女到处捣乱、打架的有趣场景。
奶奶的9个孙子女,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近25岁。很荣幸的是,我就是最小的那个。奶奶尽心尽力带每个孙子女,因为我最小又一直跟她睡,就格外偏爱我一些。我从小最期待的,就是奶奶从那个黑色的木柜子里,拿出一块糕点,或者一只梨、一个橘子,然后高兴地塞给我。那个柜子承载着奶奶对我们的爱,也存放着她对于这个家的所有记忆。后来趁奶奶不在,还没柜子高的我偷偷学会了开柜子。
柜子是黑色的,但因年代久远,黑漆有些已经斑驳,透着一缕缕破败。柜子四四方方,一边倚着大炕,一边靠着墙。柜面由两块板组成,最外面的板可以掀起来。奶奶的柜子里没有香水,但打开后总是一股奇怪的味道——陈旧的芳香。打开后我还挺失望的,因为柜子空荡荡的,东西并不多。幼小的心因没有发现零食而懊恼,但我很快就发现了奥妙——柜子最上层还有个匣子,抽出来后是五花八门的东西。有各种纽扣,有一些蜡块,有针线,还有几个袁大头,以及一块黄澄澄的圆块。奶奶后来告诉我说,那是块纯度并不太高的金子。我不知真假,但从此突然很神圣地觉得,自己有了保护柜子、保护奶奶财产的责任。匣子下面,是一堆包袱裹好的衣服。奶奶那个年代的妇女,收拾东西没有塑料袋,用的全是古朴结实的“包头”,就跟武侠剧里闯荡江湖的侠士们背上斜跨的那些包袱一样。这种包头,在年龄大的时候可以用来当围巾,平时可以收藏东西,老太太们每个都有好几块。我小心翼翼地拎起几个包袱,意外地发现了衣服下面有两个苹果。狂喜充盈心头,但胆小的我只好先忍着馋劲儿,等奶奶回来。我从不敢说谎偷东西,奶奶回来后我就第一时间承认错误并表达我想吃苹果的愿望,奶奶一听就明白,嗔怪我翻她柜子,旋即又掏出最大的苹果给我。奶奶的生活哲学很多:苹果放久一点,就不会那么脆,会绵软一些,你正在换牙,绵软的苹果吃起来对牙口好,本来想多放几天给你吃的。奶奶的柜子里还会放一些别人看望她时带的糕点,在现在看来既俗气又难吃,但已经是她留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了。她一口也舍不得吃,总是在我们不愿意吃或者尝过新鲜了才自己吃一点。
奶奶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上能侍奉公婆,下能教养儿女,婆婆对她很满意,儿媳妇都很孝顺,孙子女都很爱戴她。奶奶自己做事清醒,待人又真诚善良,所以在村里威望颇高。小时候奶奶到哪里去都喜欢带我,有时候是回娘家,有时候是赶集,有时候是串门子,我永远是奶奶的跟屁虫。路上见到村里人,都对奶奶很热情很尊敬。小小个子的奶奶在我眼里很可爱,也很伟大。
乡村的孩子比城里孩子在物质层面匮乏得多,但城里孩子永远也无法拥有乡村孩子成长中亲近自然的快乐。我的童年很幸福,假如忽略因为贫穷而给我们带来的困扰的话。春天我们摘桑叶养蚕,夏天我们捉知了烤了吃,秋天我们去柿子树下扫落叶给羊做冬粮,冬天就在门口的大片空地上堆雪人。我的发小刚上学前班,就要在放学后跑到地里干活,一般都是拎个比人还大的笼去苹果地里拔草。苹果树的枝干长得很低,拔草就得猫着腰,夏天的时候蚊子成群,而那苹果地又看上去一望无边,让人看一眼就想哭。我的大部分时间是陪着发小一起拔草,因为奶奶从不让我干活。爸爸是建筑工,农闲时做工,农忙时务农,妈妈打理着爷爷留下来的所有地,天天上山爬坡干活,只有下雨天才在家待。所有的家务活都落在奶奶身上,她要给全家做饭,要喂牛喂羊喂我,扫地打水种菜,稍微闲了,就开始剪鞋样糊鞋底,供妈妈给全家做鞋子用。我像个野猴子一样只知道玩,都三年级了连辫子都不会扎。奶奶饭做好了,就会在门口悠长地喊一声:娟子——然后就会见我像旋风一样奔回家,洗完手就可以吃现成的拌好的面,以致于我一直到14岁还不会亲手拌面。奶奶做的面,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她有一把特制的很长的刀,看着吓人,但在奶奶手里却温顺灵活。做汤面时,奶奶手起刀落,切的面细而齐整,制的汤亮而爽口;做干面时,奶奶扯的面又细又长,出锅时又均匀又劲道。每逢在异乡吃到所谓的“陕西面”时,我就会很想念奶奶做的面。
大概就在四年级的时候,我突然开了窍,对于自己一贯的甩手行为表示很羞耻,于是自觉地承担起了给全家人洗衣服、摘棉花摘豆子、给羊割草的责任。如果哪天我回家的时候竹笼没有满,或只是平平地满而不是满到往外掉草,我就会很害羞。辫子也会自己扎了,学习也开始认真了,奶奶与我静静坐着的时间就少了。五年级开始,每天晚上都学习到很晚,其实作业并不多,只是自己借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书来看,到了六年级头一次接触课外辅导书,学习就更用功了。我不喜欢在床上写作业,总觉得太安逸会睡着,于是冬天的时候每晚上床,我的脚就冰凉得跟石头一样。奶奶总是一边埋怨我,一边把我的脚往她的屁股下面塞给我暖脚。有时候脚伸进被窝,还会发现有纸包着的一两个苹果或者橘子,奶奶的生活哲学又来了:被窝多暖和,橘子放一会儿也不会太冰,吃了不遭罪。
初三的时候在私立学校读书,每个月回家,我都会给奶奶买双袜子或手帕。我没钱买更好的衣服,只知道奶奶的袜子脚后跟补了又补,而我也只能买得起袜子。妈妈有时候吃醋,问我为什么不给她买,我回答说给你买的日子很长,奶奶年纪大了,能买的时间也不会长了,我怕没有机会了。
老人会死这个问题一直是我心头的恐惧,我很怕奶奶死。高三妈妈给我陪读,奶奶在两个伯伯家还有三个姑姑家轮流住,我回家探望她的时候就更少了。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奶奶很不舍,经常我打电话回家,她都会在电话里带着哭腔问我,我好不好。大二的时候,82岁的奶奶已经神志不清了,她经常会不认识自己的儿子、女儿,但嘴边总是叫着我的名字。听堂嫂说,奶奶一个人经常自言自语,有时候会骂我,说叫我我不答应她,我知道那是她想我了。
神志不清还是好的,后来奶奶就下不了床,也大小便失禁了。她那么要强的人,要承受失禁带来的羞耻,还有儿子儿媳虽无心但偶尔也会有的埋怨,她的情绪波动变的很大,经常骂人,经常哭泣。我了解她,知道她对于活下去是有渴望的,但对于自己的状况她又很懊恼和无助,可是没有人理解她。她就这么又捱过了一个冬天。2014年5月2日,哥哥结婚,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二爸家里。热闹后我去看她,给她喂一些酸奶,糊涂了几个月的她忽然就认出我了。我一边流泪一边陪她说话。
“奶奶,今天哥哥结婚,您老好好的。”
“热闹吗?”
“热闹啊,很热闹,来了许多人。”
“嗯。”
“奶奶,你难受吗?”
“我浑身都疼。”
……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几句话。因为这是奶奶跟我说的最后的几句话。
2014年的5月19日,我的世界坍塌了,因为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老太太。
我不顾期末考试马上到,上课的时候哭了一早上,跟老师请假的时候,都是呜咽着说完的。请假条也没写,就买了机票回了家。
一路上我自责的想死。为什么我没有多陪陪她?为什么我要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学?为什么她想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要玩手机?为什么?为什么?
满心的愧疚让我窒息。回家看到满屋的白色,我终于相信她是走了。听二爸说奶奶走的时候眼泪流的好长,大家都说是奶奶因为没等到大堂哥回来,而只有二爸说,那是因为奶奶没见到我。我跪在灵前,整整一个下午,不停地忏悔着,懊恼着,我还没尽孝,还没挣钱,还没给您买礼物,您怎么就走了呢?
还没让我见最后一眼。
直到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按照规矩子孙后人可以开棺看老人最后一眼。我冲到前面,看着已经瘦干了的她,带着黑色的福帽,面容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看不出任何苦楚,我才有所释怀。
曾经的我很幸福,觉得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比不过我有这样的一个老太太。
而今她走了,我的好运好像也都没了。接二连三地打击,不顺,我全都承受着,因为我觉得那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惩罚我没有全心全意地回报我的老太太。
走在路上,看到年龄相仿的乞丐,我会给她们买吃的,看到老人吃力地推车,我也会帮一把。我对老人有着异乎寻常地同情,只因为我内心深处很想念我的奶奶。我会因为某一个行为像她的人而流泪半天,而她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我瞬间流泪的人。
三年了,一晃她已经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了这么长时间。我梦过她两回,还是我暗暗祈祷了很久之后才梦到的。梦中我问她,我好想你啊你想我吗?奶奶说,我当然也想你了。然后我们什么都没说,我就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她腿上,好久好久……
至今每次回家,我都要推开奶奶的房间门,看一眼那个黑色的柜子,安静地靠在墙上,叹口气,再关上门。
奶奶是我一辈子的念想,而那个柜子,是我以后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