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翎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落榜了!
更另她想不到的是,在高考结果出来的第六天,黄兵竟然出现在她面前。
1978年的第一个月份,铁北县格外的冷。黄兵虽然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戴着毛绒棉帽,却并没有显得十分臃肿不堪。他左手哈着热气,右手提着一个鼓鼓的大黄书包,站在翎子家的大门外,这让前来开门的翎子感觉像做梦一样,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怎么,还不让我进去暖和暖和,老同学?”黄兵冻得通红的脸上泛出笑容,翎子忙让他进来,把门轻轻关住。
爹到村里去了,建民去了外婆家,家里只有娘和二弟建平在。翎子刚将黄兵领进外屋,就听到娘在里屋喊:“是谁来了啊,翎子?”翎子回头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黄兵却爽然一笑,径直走进屋子,翎子忙跟在他身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黄兵进屋后,大声说:“婶婶你好,我是黄兵,翎子的同学!”
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忙从炕上下来,满脸笑容说:“哎呀,是黄兵呀!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就来了呢!快上炕坐,地下冷!”
黄兵答应了一声,大黄书包放到炕上,脱掉大衣,露出草绿色的军装:“年底了,部队事少,休个探亲假回老家看看,刚从乡里下车,先到你们这儿来看看!”
娘已经穿好鞋下了地,看到翎子傻傻的杵在门口,忙埋怨道:“翎子,怎么像根木头似的,还不快去倒水?”
翎子极为不情愿地挪出屋去,建平已经像黏豆包一样黏在黄兵身边问这问那。
待翎子倒水回来,娘就把建平拉下地来,忙着给他穿戴整齐,边穿边讪讪的笑着:“咳,你们先坐坐,我上供销社买点菜回来!”
黄兵忙下地拉住翎子娘,边拉边说:“婶婶你快歇着吧,别忙了,我坐坐就走!”
娘和黄兵拉扯着:“第一次来家里,不吃饭怎么行?快坐到炕上去,我马上就回来!”
建平也跟着娘推黄兵,黄兵无法,只得坐回炕上,娘笑吟吟的拉着建平走出门去,翎子的脸和红布一样,低头玩弄着辫子上的毛线绳。
俩人沉默着,静得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还是黄兵打破了僵局:“呃,信我收到了,你的文采真好!”
翎子心一紧,头更低了:“谢谢你的夸奖。”
“我从东北回来的列车上,和身边的人聊天,听说了这么一个故事。”黄兵盯着翎子家的相框,漫不经心的说。
“什么?”领子将头抬起来,她本以为,黄兵要问她高考怎么会落榜。
“从前,在靠近长城一带有个小村子,村子里有位擅长推测吉凶、掌握术数的老人。一次,他的马无缘无故跑到了胡人的住地,人们都为此来宽慰他,老人却说,这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过了几个月,那匹马带着胡人的良马回来了,人们都去祝贺他,而那老人却说,这未必就不是一件坏事。老人的儿子爱好骑马,没过几天,他骑着胡人的良马外出,却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大腿。村子里的人都过来安慰他,老人又冒出一句怪话,这怎么就不能是一件好事呢?过了一年,胡人大举入侵边塞,壮年男子都被应征入伍,村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战死了,唯独这个人因为腿瘸的缘故而免于征战,父子得以保全。我听完后就觉得,这个故事讲得很好,有时候坏事不一定是坏事,如果我们都看开了,坏事也会变成好事的由头,你说呢?”
“这个故事是个典故,叫‘赛翁失马,焉知非福’。”翎子笑了一笑,心里暗自寻思:这个黄兵,还蛮聪明的,竟然学会讲典故来安慰人了!
“哦,原来这是个典故呀!还是你读书多!”黄兵傻呵呵的笑了笑,这让翎子突然觉得他很可爱,之前的拘谨和羞愧也渐渐在笑声中淡了,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说了句:“读书多又有什么用呀,还不是落榜了?”
黄兵停止了笑声,很认真地对她说:“翎子,我就是想不通,你学习那么好,在乡里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怎么会落榜,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翎子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房山乡的杨伟大吗?
“他?就是那个造反派大哥?”黄兵疑惑着皱起眉:“我当然记得他,可是他和你落榜又有什么关系?”
“挺有关系的。”翎子苦笑一声,“其实我的分数是过了大专线的,但我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录取通知书。直到所有的通知书全发完了,还不见我的,我就跑到县里去问,县招生办的人说没看到我的通知书。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考试出现什么失误,没考上,可是越到后来,我越觉得不对劲,因为我怎么对照答案去估分,都觉得我考的应该没问题呀!我想查查我究竟考了多少分,可你知道,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是不公布考生分数的,要想查分,就得去市教育局查。”
“恩,是的,那你去市教育局了吗?”看着翎子说话时嘴角微微上翘的样子,黄兵突然觉得很好看,这是他以前没有发现过的一个新细节,这让翎子看起来不像过去那么严肃,多了一丝俏皮。翎子却全然没有注意到黄兵的神情,继续说:“当然去了!我爹带着我去了市教育局,刚开始,人家不给看,后来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帮忙看一下,结果是我的考分过了大专线二十多分!”
“也就是说,你考上了!”黄兵一下子从炕上蹦到地下,翎子一拍大腿,激动地说:“是啊!我的分数明明是够了的!”
黄兵一愣,翎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端庄,她脸一红,忙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黄兵却装作没在意,赶紧说:“我知道了,是不是你的录取名额让杨伟大给顶了?”
“恩!”翎子的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让眼泪在这个时候掉下来,所以把头低得更低了。
“他娘的!这个杨伟大,真不是个东西,仗着自己有点关系,竟干出这种事来!”黄兵义愤填膺地说,“咱告他去!”
“已经太晚了,人家都已经拿到通知书去县里注册了!”翎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这让她更加难过,悲伤又一次从心头冲向眼中,泪水似乎马上就要决堤了。
黄兵望着面前的李小翎,突然觉得她是如此的柔弱。过去那个在班上敢说敢做、绝顶聪明的倔女孩突然不见了,仿如一只剥去外壳的生鸡蛋,是这般需要捧在手心里去呵护。他不由自主的伸出左手,搭在了翎子的右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数十年后,每当翎子回忆起年轻时的这个情景,她总会感到很温暖,无论在过去的岁月中她经历过多少事情,愉快的,不愉快的,高兴的,不高兴的,但每每在她最开心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这一拍;最难过的时候,也会想起这一拍,人和人之间的感觉就是这么奇妙,之前可能也会渐渐熟悉,但熟悉到一定程度,感觉就会停滞下来,或者就会永远停留在那个朋友的水准线上,可有的时候——往往这种时候很少,但总归会有——或者是一句话,或者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动作,就可能让那种朋友的感觉瞬间发生变化,爱情于是就这样产生了。正是这轻轻的一拍,让黄兵真正走进了李小翎的心,触发到她心中某一块最柔软的地方,顿时,她蓄积已久的泪水喷薄而出,视线也模糊了,只看到黄兵那绿色的军装如草地一样柔软,她好想趴在这片草地上,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哪怕只是暂时的歇一歇也好!她真的这样做了!她突然感觉到这片草地又变成了大山,宽厚,踏实,温暖,任由她的眼泪肆意地流下,如果一辈子能这样,她也不会感到后悔的!
黄兵轻轻拍着李小翎的后背,将整个胸膛高高的挺起来,他能够感觉到翎子的委屈,翎子的辛酸,翎子的激动,翎子的惶恐,翎子的纠结,和翎子的迷惑……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是如此的需要他来呵护,很早以前,他就爱上了她,但他从不敢表白,因为那时候他为自己的出身、家庭而感到自卑,他的生活还有很多不确定性,这让他感到自己配不上翎子,自从他当兵后,他就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他是同年兵中最勤奋的一个,早晨第一个起床,打扫卫生,整理内务,训练加班加点,别人不会的,他要提前会,别人会了的,他要做精做细,晚上别人都睡下了,他还在厕所里借着灯光看会儿《炮兵指挥学》,就是凭着这股子韧劲,他在同年兵里第一个当上副班长,又第一个当上班长,在营里预提干部的名单里,他是最年轻的。过去,他只是想努力改变自己,当个班长就很知足了,可自从他认识翎子后,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动力,觉得自己一定要提干才能配得上她。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了她,他要更加的努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领子赶紧推开黄兵,拿着袖子使劲擦着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