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大师候宝林的代表作《空城计》中有个包袱十分有趣,主人公临时被找去扮末旗,为了面子自辩自己同意这个安排就为在台上听戏。(乙:头旗儿?甲:末旗儿。乙:就赚五千八!甲:不在乎钱,我就为在台上听戏。乙:您不是唱戏吗?甲:我可以听戏啊!到城楼那点儿,诸葛亮在那儿,我站在这儿,那听着多清楚!你要买票,台上他不卖呀!乙:废话,没听说台上卖票的。)
这个“就为在台上听戏”的梗真是越想越有趣,不过说起来,我们日常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职场上,也经常处于这种末旗的角色,看着光鲜亮丽,其实也只是个跑龙套的而已。
说起来,在《红楼梦》这部大书里,从主子到丫环,从8岁到80岁的,所描写的人物,光有名有姓者便有数百个,这其中也有光鲜亮丽、聚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也有虽身在公侯富贵之家,在书中的出场情况却和末旗儿差不多,大多时间只是依班站立,充当背景板而已。没错,个人这里说的,便是贾府二房的长子嫡孙贾兰。看过《红楼梦》的铜子们都知道,贾府是二房当家主事,大房的贾赦虽袭了爵,但在贾府中的地位、受重视程度等方方面面,皆不及二房贾政这边多矣。在贾政一房住在荣禧堂,王夫人当家的大前提下,身为长子嫡孙的贾兰原本该是全家人千娇百宠的对象,但看《红楼梦》前八十回里,贾兰大多时候只如一个群众演员一般,随兄弟们一齐出席一下贾家的各种场面活动,单独描写贾兰的地方真是少之又少,虽然身在大观园,但似乎被大家选择性的遗忘掉了。
诸君不信,试选书中若干提及贾兰之数,似乎是用事实在说明群众演员在《红楼梦》里是怎样一种存在一般。
彼时贾代儒代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扁(原字为左玉右扁)、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
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
至于贾兰这个长子嫡孙在贾家为何如此不受重视,细思其中原因,套用时下大热的原生家庭论,还是要从贾兰的出身上去推寻了。
全书开篇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已经介绍过贾家的整体情况,内中便说道,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由此可以推断,贾兰是幼时丧父,打小便和寡母相依为命了。贾兰之父贾珠,虽然如林妹妹的母亲贾敏一般,故事刚开始,没机会出场便领了盒饭,但对书中的其它人物还是有很大影响的。例如很多红学爱好者认为所以贾母和王夫人都不敢强逼宝玉读书用功,便是因有贾珠读书用功过度过劳死在前,为免宝玉重蹈覆辙,故而不敢十分拘管他。如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再来,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中王夫人也表示:“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索性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
可见,贾珠之死对贾家的影响之大,许多人分析说贾珠原本肩负着贾府复兴的巨大期望,他也刻苦攻读,十四岁便进学。所谓进学,便指中了秀才,可见其用功程度。身为长子,贾珠被父母寄予厚望,为其娶了书香门第、国子监祭酒之女李纨(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也是因为贾府是行伍出身,希望借助李家在士林中的声望和人脉,使贾珠的科举之路走的更顺隧些。不想一病而亡,只遗下孤儿寡母。在贾家这种“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李纨和贾珠自然是过的十分艰难。在这种打小被无视的环境中长大的贾兰,内心也变得非常敏感,如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这里所谓的牛心古怪,不过是一个从小缺乏被爱、习惯了被冷落、被忽视的男孩子情绪上的过激反应罢了。
或许有人说,虽然贾兰的父亲早亡,但他的亲爷爷、亲奶奶、亲妈都在,还有亲太奶奶、亲叔叔、亲姑姑等一堆亲人在身边,何以会养成如此冷僻的性格?从书中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虽然有这些亲眷,但真正关心爱护贾兰的,大抵也只有他的亲妈李纨而已。贾政忙于公务,是国家公务员,上班族,虽然没有过着996的生活,但偶尔同家人一起过个元宵节,猜个灯迷已算难得,后来又外放做了学政,家中事情更难顾及。贾母孙子、孙女众多,放在眼里、主要关心的,只有宝玉、黛玉二人而已,可见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肆业秦钟结宝玉中,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连后文中亲孙女迎春的婚姻大事都只说“知道了”便不再管(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她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何况是隔了一辈的重孙子。
这其中,贾兰的亲奶奶-王夫人对待贾兰的态度更令人玩味,民间俗谚有云: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但在王夫人这里,从未见过对贾兰有过任何关心之举,前80回中基本找不到王夫人这个亲奶奶与亲孙子贾兰的任何互动,唯一一次管过有关贾兰的事情,便是抄检大观园中顺带将贾兰的奶娘赶出去了。(王夫人见她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她。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她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倒是对贾宝玉呵护备至,无论是工作、生活、学习,比如打发他吃丸药,送木樨清露,清理宝玉身边的丫环队伍,听说宝玉挨打时连衣裳也顾不得换便急忙跑去为他求情,口口声声我只有这个孽障,(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索性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基本无视贾兰的存在。
总结起来,亲人的漠不关心、仆人的奉高踩低、贾府外表繁华下内里不断的内耗,以上种种,令贾兰这个二房嫡出的长子嫡孙在贾家基本处于一种群众演员一般的存在,到后来虽然一朝得中,考取功名,但也只是风光一时,贾兰母亲李纨判词中所写的:“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又何尝不是贾兰的人生写照。
从《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关于贾兰为数不多的描写看“群众演员”贾兰这一生,倒真正应了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史湘云同黛玉说的:“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说得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就有许多不遂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