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舜先生

退休的年龄早过了,我上初中时,述舜先生已是一位很老的老师了。我读初小时就在父亲那张全县三十年教龄老教师座谈会合影上看到过他这位同事,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先生还会亲自来教我们。

先生在我们学区数学教师圈子里,算得一把好手。据说他上课很少带课本和“教参”,几十年的教学生涯,已使得他闭上眼睛也晓得哪一章哪一节是什么内容,甚至准确到一些例题中那些烦人的X、Y、Z,以及令人迷惘无解的串串阿拉伯数字,更不要说什么几何图形了,无须其它教具,只凭几支粉笔,便能画得分毫不差。先生于教学之外,不善言辞,实在乏善可陈,到老了仍然是教书匠一个。

初三的时候,新开设了一门生理卫生课,赶上原先负责此门课程的杨老师生产',人手缺乏。此时的先生由于年事已高,已渐渐地退出了主科的教学舞台,按照学校的安排,先生只好半路出家,赶鸭子上架捡起了属于杂科的生理卫生这块边角废料。在此之前,先生一直都是从事数学这一老本行,忽然间要他教生理卫生,还真有点难为他。先生给我们上第一节课时,拿出一本已经翻得蓬松的新课本很坦白地说,我也从来没有挨过它,只好跟同学们一起边学边教。样子很是不安,仿佛想得到我们的宽容。

其时,学校景况较差,远没有现在的条件,除了一幢二层砖木结构的教学楼和另一小幢女生宿舍外,大部分老师只好和男生挤在一座我父亲读国小时就有的火砖砌成的带老式天井的院子里。先生和他那长我几岁的儿子相依为命,住在大门左拐的一间黑房子里,宽厚的木窗子外,是一株硕大而繁茂异常的桂花树—那是我们学样惟一值得骄傲和令人心旷神怡的标志性物件。先生住房的上面就是我们的栖息之外,先生就在因我们蹦跳进出的滚滚尘埃中啃着生理卫生。

因为是生手,在生理卫生教学经验方面几近空白,怕误人子弟,先生采取了最为老实和质朴的办法来提高教学质量。先生的字很普通,毛笔字更是艰涩,先生就用饱蘸了浓浓墨汁的粉笔,将他认为有必要的内容用问答题的形式一遍一遍地罗列出来,写在大张大张的白纸上,贴在教学楼的墙上。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先生当时似乎是将整本教材除去诸如生殖器官等“不宜”教授的章节外,重新梳理了几遍,尤其令我们感动的是先生用从来不曾绘过画的手颤抖地将书上的各种组织图形努力地临摹出来。

我们最讨厌上课准时而下课拖堂的老师,先生恰恰两者兼备。先生常年着一件很旧的青色灯芯绒中山罩衣,冬天,就在夏天的基础上加上一些大大小小的旧棉袄;头戴一个有大帽耳的棉花帽,也懒得系上,任由那帽耳一步一晃的。先生爱锻炼身体,在我们上早操的时候,用一种迟缓的小步---在我们看来那简直是用散步的方式围着操场来表达对跑步的热爱。就是这样,先生上课从不迟到。据观察,先生一般是在上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之际,从那间黑房子里走出,经过一个长长的坡,于下节课上课铃响之际准时到达教室门口。只有一次例外。先生身体不适,教导处宣布自习。正在大家欢欣鼓舞、鬼哭狼嚎之际,忽听得一同学大喊:棉花帽来了---一身青衣的先生突兀于门口,帽耳还在一晃一晃的。他分明听见了那声呐喊,松树皮般的老脸涨满因激动而呈现出难得一见的红光,我们静静地等待一场风雨的来临,但是没有。先生努力平静下来,说,为什么叫我棉花帽?因为我总戴着棉花帽,看到我就想到棉花帽,看到棉花帽就想到我,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讲到的条件反射!我们一阵大笑。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这成了我们一句重要的口头禅。

先生那节课讲的的确是条件反射,着重点是分析演示膝跳反射。讲到深处,先生于凛凛的寒冬中,把裤管捋至膝盖之上,露出隐藏在里头破乱甚至有些狰狞的棉裤。先生用手作大锤状,侧击膝盖下端,瘦削的小腿便一弹一弹的。

中考日益临近,学校抓得越来越紧,作为杂科的生理卫生一结束新课,便让位于“语、数、化”等主科了。先生也不计较,即使他认为主科的分数并不比杂科的分数更抵钱,只是更为勤勉地拿起饱蘸墨汁的粉笔一如既往地写辅导资料,不失时机地刊出在我们面前。

那一届我们考得很出色,成为学校历史上成功的经典,先生的那门杂科贡献尤大,包括我在内很多同学得分几近满分。此后,教我们的大部分科任老师都藉此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那个破乱不堪的中学,一个个冲破重重迷雾走向了更为广阔的天地,惟有先生一直根植于那块穷乡僻壤当中。

前些日子,我携妻回家探望风烛残年的父亲,在汽车上偶遇先生。先生依然是一龚中山罩衣,一顶棉花帽,只是背更佝偻,胡子好像很久没有系统地修理过。我恭敬地叫了先生,令我惊讶的是先生竟然还想得起我,并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先生说刚从已经下岗赋闲在家的儿子那里赶回来。先生还告诉我学校的变化,说老式的院子早拆了,只是桂花树还在,仍然长得很好;先生一个人搬到新门卫室,帮学校做着门卫和传达的杂活。也怪,我对那所中学的印象仍然还停留在我们读书的那个时代。每到秋天,那株繁茂的桂花树便开满了花儿,很远就能闻到它阵阵扑鼻而来的清香。末了,因我的让座,先生一再向我道谢。先生说,人老了,站久了腿痛,谢谢,谢谢!我有的羞愧,差点脱口而出:其实,我本来就要到站了,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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