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里最后一场龙卷风

晓彤有一只褐色的毛绒大玩具熊，和她一样高，圆圆的黑眼睛，短而密实的绒毛，晓彤非常爱玩具熊，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抱着它。有可能是因为和它太亲近了，有一天早晨，晓彤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玩具熊，而玩具熊变成了自己。

晓彤觉得好好笑，自己浑身长满了褐色的毛毛，摸摸脑袋，脑袋像一个毛球，拍拍手掌，手掌成了褐色的毛垫，她转过头去，看着正在熟睡的自己的身体——玩具熊睡美人…哈哈…要是我们不换回来，“我”就真的要睡一辈子啦，熊熊，可惜你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否则我真想知道，你在我的身体里面，是什么感觉。

今天早上原本是要和同学一起去夏令营的，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去不了了。既然去不了了，那就计划点什么有趣的事情做做吧。晓彤想了又想，她大大的黑眼睛转了又转，线缝的嘴巴咧开了笑起来…

她悄悄溜下床，发现走路好困难啊，绒毛踏在地板上，三步一滑。她小心翼翼地来到“我”床边，把“我”拖起来，一股脑儿塞进空荡荡的床底下。她一边笑一边整理床单——要是等一会儿妈妈来叫我起床，发现找不到我了会怎样…？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妈妈的脚步声，晓彤笨重的身体赶紧爬上床，躺在原来玩具熊躺的位置，一动不动——彤彤，怎么还不起床，要赶不上夏令营班车了！妈妈推开门一看，愣了一下——哟，这么早就走掉啦，出去玩倒是一点时间也不耽误嘛…

晓彤觉得有点失望，好像妈妈没有想象中那么关心自己…她不像爸爸，爸爸说过，晓彤是他天底下最爱的人。可惜今天爸爸出差去了，爸爸每年有一半时间是要出差的，唉…如果他在，他会感到着急吗？

房间的门虚掩着，外面传来妈妈在厨房洗刷的声音和电视里天气预报的播报声——今天夜间，华东地区将迎来一次大规模的龙卷风来袭，这也是今年夏季最后一次恶劣天气，随着热带低气压云团的转移，自明天下午起，天气将以晴好为主，气温将逐渐回升…

晓彤一个人躺在床上，既不能吃东西，又不能上厕所，觉得好无聊。她想起玩具熊那么多年来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不免心中感到忧伤，好像岁月的脚步突然停住，时光被拆分成无数个等份，无数个等份又被逐一拆分，对于玩具熊来说，时间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没有长短也无法丈量，它活在浩瀚星空中的某一个点里，某一个点里的一个点里，近在咫尺又穷尽悠远。晓彤感受到了自己平日里未曾感受过的幸运，至少，在她的人生当中，一切是可以感知的，可以预估的，可以测算的，比如她年龄的增长，学校课程的难易，衣柜里衣服鞋子的数量，好朋友们在一起的记忆，家人陪伴的时光的悠长…她又想到了玩具熊——以后，我要多抱抱它。

夏季的正午，晓彤那软热的毛毛身体，瞌睡地昏昏沉沉。门铃声响起来，是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糟了…我不能动，不能跑出去，我现在是玩具熊…晓彤感到好郁闷呀…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晓彤很想念爸爸，可今天只能听听他的声音了，唉。

“这两天晓彤去夏令营了，今天一早走的。所以，我想…今天我们就把事情开门见山地谈谈清楚，这样对大家都好。”

“有什么好多谈的呢，情况你都是知道的，那么多年了，你也是默认的，我又没有什么瞒着你的地方。”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晓彤？”

“晓彤现在还在念书，等她明年毕业了，有了工作，有了男朋友，我们再跟她说，好吗？她现在还太小，不一定能理解。”

“她将来就能理解了吗？！理解爸爸一年里有一半时间不是去出差，而是…而是和另外一个阿姨住在一起，和另外一个弟弟住在一起？？”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啊…我当时确实是因为年纪太轻…我是想回来求你原谅的，我没想到后来…后来她坚持要生下凯凯…”

“你放屁！是她坚持要生下凯凯吗？如果B超做出来是个女孩，她还会坚持吗？你还会容许她坚持吗？！”

“可是…我妈生前嘱咐过我…家里的姓，是要往下传的…”

“你喜欢儿子，就承认喜欢儿子，不要再搬出你们家的祖训啊遗诏啊什么的。晓彤已经长大了，将来她是要嫁人生孩子的，是要有自己的生活的，她不会知道你的那些心思的，你没有必要在我面前否认这些，儿子能成才嘛，对吧，儿子能继承你的事业嘛，对吧？女儿是要随夫家的，只有儿子，才是你的根。”

窗外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大朵的云，黑压压地漂移，挤走了湛蓝色的天空。记得天气预报是说过今天晚上要有龙卷风的。可能是气压太低了吧，晓彤觉得耳鼓一直在嗡嗡地轰鸣，她听不清爸爸妈妈在争论什么…

“……这些年来，凯凯上的是全市最好的私立学校，请的是最好的钢琴老师，可晓彤呢？就是家里就近录取的学校，什么才艺都没有培养她……你带凯凯到处去应酬，去认识这个叔叔那个伯伯，你不惜代价请教练教他学打球，学下棋，小小年纪给他穿名牌衣服，可是我们晓彤呢？你回到家给她买个蛋糕，买几块巧克力，给几百块零花钱…”

“……”

“……”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暗淡的黄昏，随即传来隆隆的雷声…爸爸的怒吼，门被重重关上，好像是雷电的一个分支，劈下来——“啪”。

妈妈抽泣着，逐一把各个房间的窗户关上，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晓彤听见妈妈在打电话——

“…刚才他回来过，正好晓彤不在，我把事情和他说开了…他的意思，再等两年，等晓彤嫁人以后再说…”

“这样也好，不然我拖个孩子过来和你住在一起，你也肯定觉得不方便的…”

“再等等吧，咱们十几年都等下来了，还差这一两年吗，等晓彤嫁人了，我也就轻松了，到时候我就跟你回老家见你妈…”

窗外旋涡一样的风席卷过街道，树木连根拔起，车辆掀翻在路旁，拖拽出几十米，撞击在岩石上粉碎成废铁，楼下有户人家窗户没关严实，被风吹开了，玻璃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变了形的金属窗框，在呼啸声中飘荡。晓彤在黑暗中摸索着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把“自己”的身体抱出来。如此安静的自己，美丽的自己，像苍穹里一束停滞的星光，不知为什么，晓彤那又圆又大的玩具熊黑眼睛湿润了，她整了整 “自己”睡衣的衣角，抱着她，一步三滑向前走去，她那毛垫般的小爪子使劲掰开窗户的把手…然后静静地看着“自己”，像一艘轻盈的小船，滑向风中，滑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