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丨我是九爷(ID:qingaishitang)
1
人若点子背,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儿。
当下,冯英对这句话颇有体会。她早上在县城客运站买票的时候,天还是晴的,大太阳晃得人眼晕,谁知等到大巴发车时,外面已下起了雨。
老司机把着方向盘,和随车乘务员念叨,今夏哪里发生了洪灾、受了多大损失。
挨挨蹭蹭穿过拥堵的城区主干道,驶入高速收费口,岗亭中探出一个小姑娘,似乎与司机相熟,好心提醒道:“王叔,雨天路滑,前面发生连环追尾,堵得要死,一时半会儿过不去。”
车内乘客一听要耽误时间,都有些不高兴。
坐在冯英身旁的大姐喊道:“我到了市内要去机场的呀,我要出国的,这时间都是算好的,赶不上飞机谁负责?啊,谁能负责”……
那嗓子,像破锣的呲边儿,刺得冯英耳根疼。老司机回头瞅了眼,默默掉转方向,驾着大巴车下国道。
冯英没来由地烦躁。国道有一段盘山道,是事故多发地,雨天更危险。她狠狠瞪了眼身侧多事儿的大姐,结果被那大姐飘过来的眼神撞个正着。
那大姐一副凶相,浑身散发着一股暴发户的气息,她对上冯英不友好的眼神,一点都没含糊,不悦地呛道:“小丫头片子你瞪谁呢?”
冯英默默掂量一番,若大姐战斗力旺盛,动怒薅她头发、扇她耳光,她肯定要吃亏,便不打算硬碰硬,缓了口气说:“你误会了,我没瞪你,我想说走盘山道很危险。”
大姐翻着大眼皮,上下扫描冯英,嗤笑:“呵!它存在就证明它合理!盘山道怎么了?没去名山大川玩儿过啊,那可比这危险多了!”
大姐呲哒完,又神清气爽地补了个短刀:“土鳖样儿。”
冯英本不是心性脆弱的人,此刻却因一个陌生大姐的言语攻击情绪崩溃。她鼻头一酸,迅速转过头去,使劲儿瞪着眼睛,含住眼眶中的泪水。
“根本就不该回来这一趟。”冯英心里想,真是哪哪儿都不顺。
冯英是回来跟舅舅借钱的,她的日子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但要论她的凄惨与无奈,可能得从五年前说起。
那年,冯英大专毕业,参加工作不到半年,父母相继因病去世,给她留了一堆债务。
而后,她拼死拼活地挣钱、还债,去年刚还清,还没松口气儿,她又病了一场,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一朝回到解放前。
今年身体渐渐好转,她觉得就算命运再残忍,也不能绑着她一人儿祸害,总该熬出头了,结果,她所在行业式微,她被公司裁了,也不知公司怎么运作的,只给她发了一月薪水的补偿金,就这么多,爱要不要,爱去哪告去哪告。
冯英哪有精力和公司扯大锯,只能往前看。无奈适龄未婚未育的低阶职场女性,加之大环境不乐观,跌倒了想再爬起来,简直难死了。
简历投出去基本石沉大海,偶尔接到面试通知,她混在年轻漂亮学历高的小姑娘堆儿里,常自惭形秽。
那种绝望,旁人难懂。
没想到,破屋又遭连夜雨,她乳腺中发现个大结节,虽大概率为良性,但医生要求她尽快手术做病理。
冯英思量着,应该趁现在赶紧收拾利索,免得以后找到新工作还要请假看脸色。
此外,房东催了她三次下半年的房租,她不好意思再拖,但她手里没那么多钱。
冯英没有信用卡,网贷又怕短时间内还不上,想不到别的招儿,才决定和舅舅借钱度难关。
如今她在老家没什么亲人,舅舅一直待她不错。本来说好的,结果她千里迢迢赶回去,舅妈不同意,她又空着手回来了。
大巴车驶入盘山道似乎没减速。冯英瘦弱,扛不住偏转惯性,时不时不受控地歪到大姐的肩膀上。
大姐很烦躁,每次冯英靠过来再晃回去,大姐都要一脸嫌弃地,用戴了三枚黄金大戒指的手,掸一掸肩膀头,生怕压出一点褶似的。
冯英穿得不脏,长得也不难看。大姐烦她,是因为穷酸气膈应人。
冯英这些年在外面谨小慎微地混生活,见识过这种跋扈和刁蛮,就是那种处处想踩人、踩完还嫌硌脚的德行。
舅妈对她,也是这样的。
冯英叹了口气,使劲往窗边缩了缩,紧紧扣上安全带。外面雨已经停了,她打算眯一觉。
闭着眼,她感觉得到窗边的光影在快速变幻、倒退,大巴车隔一段距离就要转弯,她还隐隐听到后面有人因为晕车呕吐,身侧的大姐嘟囔着“恶心死了”。
而后,她突然感觉到有些反常的、让人心头一紧的安静。
似乎只有一瞬间,刺耳的急刹、惊惧的呼救哭喊、与空间的混乱颠倒,几乎同时发生。
她猛地惊醒,但本能地没有睁开眼睛,而是抱住自己,被动地随着大巴车翻滚的惯性,在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中下坠。
冯英清醒后,最先感觉到的不是疼,而是不知今夕何年的茫然,是车厢内的血腥气、别人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啜泣以及她慢慢知觉到的疼痛,将她拉回现实。
她才意识到,自己遭遇了车祸,似乎是大巴车从盘山道上滚落。她受了伤,没有特别难受,四肢都有感觉,应该不会死。
冯英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场面比电影画面更惨烈。坐在她身前的一个大伯,胸口被一截树杈穿透,鲜血正汩汩冒出,极其瘆人。
冯英不敢再看,终于感觉到害怕了,她开始哭,她想赶紧逃走,但动弹不得。
旁边的大姐双目紧闭,生死未卜,整个上半身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腿上,她哭着调整体位,想把大姐翻过去。
那一瞬间,她的手触到了什么硬物,那硬物就在大姐的身体倒过来的腰窝子里,两个座位的夹缝间。她顺手一抽,发现那是大姐的鳄鱼皮手包。
包的拉链挣开了,露出两沓现金,一截露在外面,一截还在信封里。
两万块钱。冯英打算和舅舅借的,就是这么多。
死亡的气息笼罩在车内,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念头都是活下来,无暇顾及他人。
冯英直勾勾地盯着那两沓钱,心跳如擂鼓。
她本来没想做什么,无奈欲望是诚实的,越来越快的心跳出卖了她的软弱和潜意识。
当下这个局面,留给她抉择的时间不多,冯英的心很乱,没法儿去思考从前和以后。
她的手术费和房租,瞬间变成了狰狞的脸,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混乱无序的现场、大姐的刻薄和嘲讽,她走到末路的困境……
所有砝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了天平的另一端,一闪而过的邪念和人性中的恶,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将手慢慢伸向了那两沓钱。
把钱攥在手里的时候,冯英哭了,她对自己踏破底线感到痛恨和无力。
良知的谴责和沉重的道德感,压迫得她难以呼吸。她这才发现,用这种方式解决困境的感受,还不如身陷困境。
冯英后悔了,想把钱再送回去。
但就在这时,昏迷不醒的大姐忽然呻吟一声,随之眼皮轻轻挑动。
冯英惊住,方觉无路可退,在大姐睁开眼睛的前一秒,她迅速把钱塞进斜挎的小包里,然后胡乱把鳄鱼手袋往座位下面一扎。
她怕了。
她坐的大巴翻车了,她的人生也翻车了。
大姐痛苦地哼了几声,睁开眼睛,想翻身,但是试了试,动不了。
她的眼珠子转到冯英这边,张开嘴,嗓子拉着弦,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许久,才问道:“出车祸了?”
那口气仍不友好,却比之前温柔太多。冯英虚着一颗心,不敢看大姐的眼睛,闷闷地应了声:“嗯,不知道怎么搞的,翻车了,咱们可能在山脚。”
大姐呼吸急促,闭上眼睛又睁开,张口闷出一口血。冯英被吓得语无伦次,一手摁住心口,另一手摁住包里的钱,生怕它们一起跳出来似的,问道:“你……你你感觉怎么样?”
大姐皱着脸:“难……受……疼。报警……报警没?”
冯英哭:“我手机找不到了,我刚才听见别的乘客好像打电话了。”
大姐缓了缓,又说:“得赶紧出去,万一爆炸咋办?”
冯英看向车窗,但身边的窗玻璃完好无损,倒是有几块窗玻璃碎了,但要么正好被伸进来的大树枝卡住,要么被石崖封住。
她想砸开身边的车窗,用胳膊肘怼了好几下,自然怼不动。往上方瞄了一圈,安全锤都不见了,她哭着喊:“砸不开啊!”
大姐昏昏沉沉,慢慢活动一条胳膊,在身上摸摸索索,然后指着自己的衣兜,冯英小心翼翼地伸进去,掏出一把军刀。
一看就很贵的做工和配置,不是她在网上花几十块钱买的那种。她有些无措,大姐从鼻孔喷出一个“哼”,小声说:“破窗锥。”
冯英会意,抹了把泪,暂时顾不上许多,在大姐的示意下找出了军刀中的破窗锥,侧着身子动手操作起来。费了好大力气,总算砸碎车窗玻璃,开辟了一条逃生通道。
冯英想把大姐先弄出去,救命的家伙什儿是大姐提供的,理应如此。
最重要的是,她偷了大姐的钱,她有悔有愧。
冯英不知道大姐伤成什么样儿,但出去总比留在车内等着爆炸烧死强。
可她动手想搬大姐时,才发现大姐的一条腿被旁边倒下来的座位死死地卡住了。大姐自己也拼命地想挣脱,全身却使不上一点劲。
冯英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哭着反复说:“大姐咱再加加油,大姐你要是被我伤得更重了可别赖我,咱再试试看,再试试也许就能行了。”
大姐求生欲很旺盛,咬牙想配合冯英,可努力了半天,她全身能动的,只有一双眼睛、一张嘴还有一条胳膊。
山间有风,裹挟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儿灌了进来,大姐高高抬起的手臂忽地垂下,那双阴鸷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那张出口带刀的嘴巴张了又合,她的眼珠子滚到冯英的方向,泪水瞬间从眼角涌出。
冯英还在吭哧吭哧地努力,只听大姐说了句:“你……你自己爬出去吧。”
冯英看着她,她又说:“你本来能活,我不能拖你去死,赶紧跑。”
空气中的汽油味越来越浓,冯英的眼前是重伤的大姐,身后是逃生的窗口,包里是罪恶的证据,心里是坍塌的意志。
一瞬间,多年积累的绝望成海,漫过她的头顶。
她不想活了,活着那么难,死了好,一了百了。
世间苦难与快乐本无轮回,有人生下来就是渡劫的,她从无起色的这些年足以说明一切。
大姐催她:“走啊!”
冯英瘫在变了形的座椅里,没动,她等着,心里默数疾苦结束的倒计时。
就在这时,救护车、警车、消防车的笛音交错着在远处响起,冯英循着声音看到几辆车陆陆续续向这边靠近,声音越来越清晰时,车辆进入了她的视觉盲区。
很快,一群施救人员从路面爬下来,冯英回头安慰大姐:“没事了,有人来救咱们了。”
说完这话,包里那两万块钱好像长出了一双利爪,把她刚浮起的一点轻松扯下去、撕碎。
冯英和大姐被安排到同一辆救护车里。大姐又呕出一口血,面如白纸,但一直清醒着。
冯英考量再三,小声提醒:“你包好像在座底,别忘了拿出来。”
大姐眨眨眼,用气音说:“不要了,命要紧,让人回去拿,多……多危险。”说完,大姐晕了过去。
冯英张着嘴,啊了一声。此刻,安心与焦心在暗处折磨着她,害怕事情败露与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一并挫磨着她,不会有人知道真相的侥幸与天知地知她自己知的事实反复撕扯着她。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不管怎么样,她在最后关头踏破了自己的底线,她前半生的善良、正直统统作废,全因这一次变成了笑话。
而那个看起来人品不佳、嚣张跋扈的大姐,哪怕恶劣到极致,在最后关口,也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她说:我不能拖着你一起死。
她又说:让别人回去拿太危险。
冯英捂住脸大哭,而后做了决定,等她们到了医院,大姐醒来,哪怕大姐要报警送她去坐牢,哪怕她一辈子摘不掉盗贼的名头,也要把两万块钱拿出来。
冯英万万没想到,那两万块钱,她还不回去了,她道德的豁口,补不回来了。
大姐死了。
她没系安全带,在车祸中遭受巨大撞击,导致多脏器内出血,没能抢救过来。
客运公司派来协调后续事宜的工作人员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冯英,她犹如遭受重击,反应过来后,瘸着一条腿拼了命地蹦去手术室。
那一路上,她的内心在不断地哀嚎:我求你别死,我求你别死,请你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请让我当面把钱还给你。
然而,等待她的,只有一具覆了白布单的遗体,和撕心裂肺哭倒一片的大姐家人。
冯英捂着小挎包,感觉告别这人世间的,不只有大姐,还有过去那个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曾走错一步、死死守住底线的自己。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多好,她在大姐醒来时就把钱还给她,不,她压根不会去看大姐的包,不会去看血泊中那两万块钱。
可悔意再厚重,终究是徒劳。
这场事故伤亡惨重,她是所有乘客中受伤最轻的人。
她在这灭顶之难中完整地存活下来,犹如命运恩赏的一次重生,然而新生的她,注定将以污点作为起点。
大姐的遗体被几个人推走,留下的亲人仍瘫在走廊中,无力地哭嚎。
冯英没有犹豫,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单腿蹦着,泪珠子一滴一滴砸到地面上,在大姐的亲人面前站定,小声说:“事故发生时,我坐在大姐旁边。”
那几人止住哭声,扬起沉浸在悲痛中的脸,怔怔地看着她。
冯英双手颤抖,拉开挎包的拉链,掏出那两万块钱,还有那把瑞士军刀,双手递过去,提着一颗心说:“这是大姐的,事故发生后,我……我拿了,大姐别的东西你们去联系警察要,我拿的只有这些,真的,只有这些。”
众人不说话。许久,一个老者站起来,伸手接过去,反复看了看,冯英不知她如何理解那句“我拿了”,也不知她会不会报警。
她在悲怆的气氛中等待判决,然而到最后,那老者只说道:“姑娘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冯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这句话抽打得散架了,得到原谅的轻松,和无法承受这个评判的愧疚淹没了她,她哭着笑着,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劣和龌龊。
冯英受了轻伤,但养了半年都没缓过来。
事后,冯英拿到客运公司给付的一点赔偿。舅舅听说她出了车祸,也大老远赶过来,偷偷塞给她一笔钱。
就这样,她摇摇晃晃地、恍恍惚惚地熬了下来。
她曾无数次梦见那个大姐,大姐在梦里没有骂她、没有嘲笑她,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就像牧民对待一直迷途知返的羔羊,宽恕中和了谴责,折磨抵消了罪恶,冯英为那一次错误的伸手,背负上一生的自我惩罚。
半年后,冯英找到了新工作,为了生活、为了早日还清舅舅的债而努力着,现状没有多少改变,她依旧过得拮据、孤苦又寂寞,唯一与过往不同的,是她不再茫然了。
因为她知道,没有几人能像她那么幸运,踏破底线后还有机会再上岸。
在她长期压抑又绝望的生命中,际遇为她留下了这道疤,是警醒,更是试探。
这让她在无际的漂流中,抓住了一条真实的绳索,就像混沌中的一抹光。
无论何时何地,务必守住自己,如果无力抵抗随波逐流,就记住这条准则。
在这世上,有些人的结局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些人的结局是守住内心得清明。
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有修不好的崩塌和拾不起的良知。
看更多走心好文章
请长按下方图片
识别二维码 关注桌子
《被骂上热搜的“境外传毒”事件:家乡建设你不在,万里投毒你最快》
文:九爷,专写两性小说,致力于性与男女关系的剖析。来自公众号:我是九爷(qingaishitang)。
音乐:刘力扬--眼泪笑了,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问题请联系后台。
愿世界上所有相同磁场的人都可在这里相逢。我是桌子,谢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