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月的上海,是又一个雨季,绵延的重云随时会取代午后和煦的阳光,雨水有如开闸一般倾泻而下,地铁站口的人们愁眉不展,唯有卖伞的小贩、开黑车的司机,得以发自内心地享受这瓢泼大雨的魅力。从五角场的避风塘(早知道在那里多避避风)回到莘庄的时候,已逼近子时挂零,这夜雨又成为了回家之路上最后一道阻碍。从地铁站回家的距离并不近,如果打伞跑回家必然通体湿透;却也不算远,黑车司机也是不屑于送的。唯有抓紧偶然雨停的瞬间,刷走一辆摩拜,飞骑回家。
雨虽暂停,然而电闪雷鸣却不断,天空不断地闪光照亮了泥泞的莘松路,加上道旁路灯的指引,前后左右出现了数个我骑车的影子。前路红灯,停车观望,身旁的四个影子伴我一起远眺,倒有点《大破天幕杀机》的味道。
想起去年,同样是八月的雨季,我遇见了一个人,虽然从未见过本尊,但他却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如影子、如鬼魅。
“尊敬的张亚兵先生,您尾号xxxx的XX银行信用卡欠款已逾期,6/24账单应还款额......”我第一次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还和身边的同事吐槽了这个银行糟糕的后台系统,连个用户手机号码都能搞错,将来绝不在他们家办卡云云。却没有想到,这只是故事的一个开始
后面的日子,这条短信或隔10天、或隔半月,不定期地发到我的手机上,欠款的金额也由一开始的数千,慢慢朝上攀升。我一边看着电脑里的《半泽直树》,半泽的父亲第6次告诫我们“不要晴天借伞雨天收伞”,一边漫不经心地把手机丢到一边。
电话铃响了。
“喂,您好,是张亚兵先生吗?”
“呃不是…我是郑君武,你打错啦。”
“你的号码在我们这里的登记姓名是张亚兵,请问你有办过手机号实名认证吗?”
“呃,有的吧......”
“那您认识张亚兵先生吗?”
“不认识.....”
“好的,我们会去核实,祝您生活愉快。”
(二)
至此,我终于确认了张亚兵是我这个手机号的前一任主人,因为种种原因,欠下了银行的钱没还,还失去了他的手机号,在我注册手机号时阴差阳错的到了我的手上。我天真地以为,这个声线甜美的银行小妹说的“我们会去核实”就是这个事件的终点,然而,该银行纷繁复杂的体系使得他们并不能及时处理这一情况,一模一样的催款电话、欠款短信竟然开始源源不断,很快,甚至有了第二家银行的催款。
日后,每当接到银行的电话,我都会炉火纯青地“我叫郑君武,我不是张亚兵,张亚兵是这个手机号前一任主人,我在两个月前办的这个手机号,已实名登记,请去核实并不要再打扰我了,谢谢。”后来每次我在走廊上流利地说出这一段时,身后总会传来同事们幸灾乐祸的大笑声。
张亚兵对我的羁绊远不止几个骚扰电话。有一次,用现金替同事买了午饭,不得不说,食堂阿达做的酸辣土豆粉非常美味,物美价廉,除了不能支付宝付款以外一切都很好。
“亚兵,你支付宝多少。”
“******@163.com,再这么喊我我和你没完。”
“邮箱?麻烦死了!我有你手机号哎呀干嘛不直接用这个…转完了。”
“没有啊?”
“你手机号不是136********?”
“没错啊…可能是网络延迟了,我重登一下试试。”
我退出了账号,重新输入了手机号和密码,竟然显示密码错误。
我有些疑惑,点击了忘记密码,通过短信找回,很快,就重新进入了支付宝界面。
然而登录的竟然不是我的支付宝,上面赫然写着张亚兵的名字。支付宝里只有20元钱,就是同事刚刚打给我的午饭钱。
虽然我已经将手机号与支付宝绑定,但由于当时的系统问题,用邮箱登录才能进入我真正的支付宝号,用手机号则登上了张亚兵的僵尸号,但我依然很不解。
“你转账时输我手机号不是跳出了两个账户吗?你不转给*君武转给*亚兵是几个意思。”
同事一脸无辜:“听见你刚刚在外面提到张亚兵这仨字,脑子一抽…”
办公室的智商就是被这种人拉低的,我愤愤地想。
我试图把钱转回来,却因不知道支付密码(与登录密码不同),只得恨恨作罢。
虽然我态度愈来愈强硬,但银行依然没有停止电话,每次打电话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号码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张亚兵,反而越来越升级。
“张亚兵先生您好,我是XX银行委托的律师事务所.....”
“XX银行这效率也太低下了吧,我说了很多次我不是张亚兵我是郑君武。”
“张先生我奉劝您不要抵赖,您恶意欠款证据确凿,手机号也和银行数据库匹配…”
我打了个哈欠:“那我援引宪法第五修正案,我拒绝回答问题,这个问题可能令我自证其罪。”
“先生你这个态度,我很难跟你合作......”
啪,我挂断了电话。
想想也是真的有趣,《九品芝麻官》里有句台词“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我这拿美国联邦法律怼我国律师倒也相映成趣~等下,猛然才意识到这个案例我貌似不是证人,是被告啊。
他是谁,为什么会欠下这样一笔债务又任由他利滚利滚利,冥冥之中却又让我以旁观者视角看着这个故事,但我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怎样的人,是家里有急事吗?是个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甚至…他还活着吗?
我搜索了我的手机号,查到了两次不同的注册地址,一个是上海(没错就是我),一个是潮州(好地方啊,大兄弟。)
有天一个久未联系的票友突然出现,同我借一大笔钱。
想到曾经也组团刷过电影节,一同享受过那个美好的下午。手指都快点到拉黑按钮的我突然停了下来,决定换一个温和点的处理办法。
我把银行的催款短信截图发给他。
“打扰了,没想到兄弟竟也沦落了,没事迟早能东山再起,日后保重!”
我偷偷一乐,对着南方挥手道谢。
(三)
确定张亚兵还活着,是因为有天收到了将近一百条来自腾讯的短信。
估计是张亚兵忘记了QQ的密码,不断地点了手机验证,所以我收到了一大堆QQ登录验证码。
最可气的是,腾讯通过不同的基站给我发的消息,根本禁不过来,眼睁睁看着手机短信分分钟逼近100+未读。
我对张亚兵的身份越来越好奇,直到有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的微信好友请求。
陌生的ID,没有头像,昵称乱码,没有任何验证消息。
我并没有接受,虽然十有八九断定是“看@簧¥片*加#我*威!信”的骗子,但还是礼貌回复:“你是?”
他很快回复“张亚兵”
微信下方赫然显示好友来源“搜索手机号”。
我心头一颤,微信另一端那个使用着这个账号的人,就是张亚兵,他搜索了自己的老手机号找到了我,这个半年来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我身边的人,终于出现了。
回想半年来的故事,银行的电话、支付宝的事件、甚至就连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会开玩笑般叫我张亚兵。全都是手机对面那个家伙整出来的事,他是个怎样的人?这谜题也终于快得到解答了。
但我很快就失望了,微信对面的人竟也是询问我是否张亚兵,待我解释清楚,他“哦”了一句,不再说话。我删了他,删之前我翻了翻他的朋友圈,似乎是个高利贷。
(四)
“张亚兵的故事就是这样。”
0405,是学院04级、05级毕业的师兄师姐所合资的一个小饭馆。我坐在0405角落的小桌子旁,刘彰华坐在我的对面,饶有兴致的听着。
“有意思,”刘彰华放下了手里的易拉罐,“这个故事很大卫芬奇。”
我心领神会。
大卫芬奇《搏击俱乐部》里,皮特对于诺顿也是这样的存在,皮特似乎无所不在,但后来诺顿却找寻不到他,诺顿四处追寻皮特的踪迹,周围人却都把他认成皮特,原来皮特和诺顿本就是一个人。
“呸,少给我来搏击俱乐部这一套。”
“对嘛,搏击俱乐部规则一,永远不能提到搏击俱乐部。”
我竟被噎得没法反驳。
刘彰华突然面色凝重:
“君武,治疗到了这一步,我也该告诉你真相了,其实,我是你的精神病医生。”
我瞬间明白了他在干嘛:“哟,演技不错啊,一下子就进入角色了。”
“亚兵才是你的真实身份,商场失利以后你负债累累,重压之下的你脑海中给自己重塑了郑君武这一身份,是这所学校的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也是假的,都是医院的人为了你康复而演的一出戏。”刘彰华这个戏精演得像模像样。
“服务员,帮忙去厨房拿把刀过来。”
“你依然觉得我在开玩笑吗?因为学校里的‘学生’都是医生假扮的,所以没人管你叫张亚兵,但你想想办公室的同事为什么却总是管你叫张亚兵呢?”
“来来来你看看我的学生证上面写的是啥…”
“你这个反应,和《禁闭岛》里简直一毛一样。亚兵,你仔细想想吧,这个对你并不容易,但你一定要想起来,小如还等着你想起来呢!”刘彰华急了,“你再想不起来,我们就只能强行药物治疗了。对了,你别看学生证,你看看你的身份证,看看上面的名字你不就明白了吗?”
讲真,那个瞬间,我真的恍惚了。
我强装淡定地掏出了身份证,眼神里却隐藏不住那几分对自己的怀疑。
郑君武。
刘彰华笑得弯下了腰:“君哥,你看你刚才那个眼神,嚯哈哈哈哈哈!简直太逗了,你不会真以为…”
我一拍桌子。
“服务员,刀怎么还不上!”
(五)结局
又过了半年,来自银行的骚扰电话越来越少,直到现在除了例行的欠款短信,再也没有张亚兵的消息。
源于手机号换号的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
又是一个工作日,中午一边码着字,一边焦急地等着外卖电话。
8月的上海,是又一个雨季,绵延的重云随时会取代午后和煦的阳光,雨水有如开闸一般倾泻而下。饿到啃健胃消食片充饥的我恶狠狠地想,今晚要去五角场开个荤。
电话响了,我赶忙接了起来。
“喂?”
对面一片死寂。
我耸耸肩,挂了电话,可能是外卖小哥在电梯里信号不好吧。
但外卖小哥的电话,为何会显示来自广东潮州呢?
我思考了数秒,看着窗外的大雨。
张亚兵,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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