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阿婆_第1张图片

1.

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半夜,睡梦正酣,忽然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同时便是堂哥焦急的声音:“阿叔,阿婆没了!!!!”

阿婆没了????!!!!!

一声轰雷,我的世界一下子一片寂然,我只听到门闩重重放下的声音,只听到粗重木门打开了,阿爸拿了一块瓦片扔在门前石阶上的破碎声,还有大哥几乎是奔跑着离开我们去下一家报信的脚步杂沓。

仿佛无声的默片,一切寂然。

我跟着阿爸来到山上伯伯家。灵堂设立在祠堂的堂前间。前面一块门板,很多老太太围着念经,铃儿铙儿钹儿木鱼次第响起。我的伯母我的姑妈我的表哥表姐各种亲戚还有很多人在一边,哭一会,停一会。后半间一块门板,挂着白白的帐子,里面白被单下面那个一声不响躺着的,就是奶奶——我的阿婆!我的阿婆!

莫名的恐惧和害怕,我一步都不敢靠近,一声也哭不出来。我只僵僵的,僵僵地在阿婆灵床斜后方,那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墙边,隔着帐子默默地看着白布,想着那白布下再也挪不动小脚再也不能醒来的奶奶……

一阵杂乱的脚步冲进来,哥哥,是哥哥——奶奶最疼爱的孙子,他跌跌撞撞扑到了阿婆床前,不顾大家的阻拦撩开了蚊帐,掀开了白布,趴在了阿婆跟前,抱着她的头泣不成声。而我,依然在一边害怕着,沉默着,一声都哭不出来,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闭上了闭上了,孙子来了终于肯闭上了。”不知谁激动地说。我知道了,看到了自己最挂念的小孙孙,奶奶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安然而去了。

我始终沉默着,没有哭一声,也没有流泪,偶尔悲从中来眼泪要流出的时候又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心,只是感觉一切都像做梦一般,恍恍惚惚。这情形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便是到现在,记忆的默片也常常使我恍惚。

2.

阿婆在我读初三的那个春天过世的,那年她正好88岁。我记得之前她还抱着包裹和雨伞来过我们家。那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她坐在家门口,腿上抱着她的行李。

早在两三年前某一个半夜摔倒差点没了命,之后就得了老年痴呆,不得不离开我们住到伯伯家由伯母照顾。后来的她,什么都忘记了,还常常说类似有人在后面追她这样的胡话。但她始终没有忘记十几里外山下的小儿子,和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一对小孙孙——我和哥哥。

然后这两三年,八十多岁高龄的她,每天和伯母做猫捉老鼠游戏。只要伯母一个不留神,她就拿好早已准备的包袱噔噔噔噔跑到山下我们家来。也不知她的一双小脚是不是特别厉害,伯伯他们常常追都追不上。

到我们家,有时候晚了,她就睡在我们家了。有时候,阿婆又被追回山上伯伯家去。但没过一两天,我们又会看到阿婆来到了我们家。

哦,阿婆,您怎么又从山上下来了?我赶紧开门,请阿婆进去。看她头发散乱的样,忍不住心疼。我默默地帮阿婆梳头,帮她把那已经不多的花白头发整齐地拢在脑后,捋顺,然后绕成一个髻,一个几乎比土豆还小的发髻。

那一夜,阿婆住在我们家。第二天一大早,她心满意足地回山上伯伯家去了。

3.

阿婆八十多岁,牙齿掉光,却咬得下硬邦邦的炒豆子,瘦弱的身躯满是能量。从旧社会过来的她,过早地失去了丈夫,一双小脚硬是拉扯着四个儿女扛过了各种生活的磨难。

阿婆七十多岁的时候,有了我们——她最小的也最挂念的孙子孙女。然后就是她,山里捡柴火,田里种蔬菜,烧饭洗衣缝缝补补,一双小脚每天不得闲,一路拉扯我们长大。

阿婆最疼爱哥哥,有什么好吃的总会给哥哥留一份。那时哥哥顽皮,一会拆破闹钟,一会儿逃学,总是遭到爸爸的打骂,奶奶总是挺身而出护住哥哥。

在阿婆的心里,哥哥不管多么顽皮多么捣蛋,总是她最爱的小孙孙。这样的爱多么让人嫉妒,又是多么的天经地义。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我和哥哥仿佛鸡狗猫鸭,总不能和平相处,隔三差五就要吵架,厉害的时候甚至我拿铲子他抓菜刀,每天把阿婆累得够呛。我至今还能记得童年时盘桓在我们家空气中最多的阿婆那呼天抢地的紧张和焦急:“我的小太公哎,我的小太婆哎……”

4.

住我们家里的那些年,印象中阿婆每次都会坐在门口小椅子上梳头。

你看她,左手拇指和食指拢住脑后大部分头发,右手拿一把缺了齿的木梳在那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间小心地过去,把余发拢住,捋顺,再绕一绕,盘成发髻,一个小小的跟大土豆差不多的发髻。

每次梳完头,总是可以看到好多花白的头发,疏疏松松伏在地上。她仔仔细细地把梳子上缠绕的头发除去,再用手把地上那些头发拢到一处,抓起来绕成一团,塞进竹椅子旁边的洞洞里。

我呢,便是安静地坐在石门槛上靠着,看着,有时帮阿婆一起把地上的头发拾起,或者帮阿婆把那一团掉落的头发塞进竹椅子侧面横档的洞里……

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我又想起了阿婆,想起阿婆在世时,她带着我们去姑妈家,去伯父家,去田里摘毛豆拔花生,去山上捡柴火拗小笋……

阿婆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吧,这一幕一幕,竟然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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