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个陌生人时,你在想些什么

我是在无意中窥见她的生活的。

我是在傍晚的巴士上看到那个女人的。

上车之前我就发现自己的手机没了电,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我没法刷微博知乎看新闻,也没法发微信和朋友聊天打发时间。

等待上车从纽约回到新泽西的队伍从楼上排到楼下,绕大厅一圈远远看不到尽头。目光交错间如果你微笑定会有人回应,但那笑又很快被敛起,疲惫很快把嘴角扯了下来。她排在我后面三四个,而我坐到了这辆巴士的倒数第二个位子。每辆车的座位坐满后会有站位票,价格分毫不便宜,所谓站位票也不过就是能站在那狭窄的走廊里,可以提早那么一丁点到家。那女人就站在那里,双腿微微分开呈马步,这样能最大限度的站稳,避免被公交甩出去。

她是个处在三十岁末尾的白人女子,头发乌黑。从侧面看来眼睛很大,下方却有深深地黑眼圈和泪沟,法令纹也很重,连带嘴角一起微微下垂。我只能看到她的侧面,下颌角的角度很大,我想从正面来看她该有一张瘦长的脸。从纽约开往新泽西的巴士在开出那灯火通明的城市后拐上了高速,在拐上高速的一分钟内车厢内的灯被拉灭了,一切都变得昏暗。

她站在我前面三排左右的位置,划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一束明晃晃的白光恰好照在我的脸上,刺的我睁不开眼睛。我试图闭上眼睛来减弱它对眼睛的刺激,却也没有用。片刻那光似乎减弱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是她把手机扭转了方向,就着灯光开始读手里的一本杂志样的册子。

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一册折扣券本,薄薄十几页,每一页都由不同商家提供的折扣券组成,美国超市门口是经常分发这些的。她就着手机的灯光聚精会神的看,驰走在高速上的巴士晃动的很厉害,带得她的身子也一起晃动,她的视线从未离开那本折扣券。

被那灯光扰的不悦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前排西装革履的男人向灯光相反的方向扭过了脸,再前排的女人伸手遮住了眼睛,但没有一个人开口打扰那女人,她看的那么认真,又是车厢里唯一光亮的存在。那手机灯光像是追光,我恍惚间觉得世界好像只剩两个人了,我是被隐蔽在黑暗里的观众,而她是舞台上的演员,她在表演,却不自知。

我看着她,目光深深被她吸引。她不时来回翻动书页,仿佛不是在看一本枯燥无味的折扣券本,而是在看一部环环相扣的悬疑探案小说,要不时回顾才能保证思路的完整。

车身摇摇晃晃,司机随着车流不时踩油门和刹车,我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不被惯性甩到旁边的乘客身上。坐在座位上的我都姑且如此,我想她一定更得努力平衡身躯,但她并没有。她仿佛一个训练有素的滑雪运动员,随着车身的摇晃不时自如地改变身体的重心,看上去反而比我还要稳当自如。她把手机的灯光熄灭了,再把手机装进裤兜,腾出了自己的双手。在那站都站不稳的车厢里,她没有像其他乘客一样双手紧握着把手,她甚至没有分出一只手来稳定一下自己,她开始就着昏暗的月光把她需要的折扣券从本子里撕下来。

那些折扣券大都本有折痕,只要随手撕下来就好,偶有破损也是不打紧的,可她撕的那么认真。鼻尖凑近那粗糙劣质的纸页,我想她一定能闻到上面浓浓的油墨味道。她撕完第一张折扣券后松了口气,来不及抬头,她把撕下来的折扣券攥在手心,紧接着开始撕第二张。那小册子向我的方向倾斜,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在撕下来些什么,想购买些什么。

婴儿纸尿裤正在打折,近200片只卖三十来块钱;小宝宝吃的辅食水果泥买上两种味道可以有折扣,硕大的数字9印在那图片上,我想是打九折的意思;有两个塑料水瓶,一起买只要十五块钱,看上去是给五六岁的小姑娘用的,瓶身上画满了粉色的蝴蝶;她还撕下了几张优惠券,有的上面印着几大瓶汽水有的上面印着家庭装的大袋薯片,我想那该不是买给她的,毕竟她是一个看起来十分瘦弱的女人。

色彩纷杂的折扣券好像帮我描绘出了这女人现有的生活。我想她该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儿,活泼可爱,可能长着和她一样的大眼睛,有一张长的脸,但还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婴儿肥,脸颊饱满且红扑扑的。她还该有一个半岁多大的孩子,可能是男孩儿,也可能是女孩儿,从纸尿裤和水果泥上分不出宝宝的性别。她该是很细致的照顾他或她的,在整整半页关于婴儿的辅食广告里她看了半晌挑中了这水果泥,远看是绿色的包装,估摸是苹果味的。她那么瘦,又刚生完孩子,我猜那汽水和薯片都是买给她的丈夫的,她五岁的大女儿可能也会被允许吃一点,但应该不会太多,会注意给自己刚出生的宝宝添辅食的妈妈应该不会太放纵管教,让她吃太多垃圾食品。

她家的扫帚怕是坏了,她在权衡对比后选择了一款蓝色塑料把的。她在犹豫要不要给自己的宝宝买一款婴儿们都喜欢的蓝色小海马玩具,按按它的肚子会发出暖黄的灯光,放出舒缓的音乐声帮助宝宝入睡。我想起我侄子也有那款玩具,他喜欢的不得了,她的宝宝也一定会喜欢。她的犹豫不知是因为价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我猜她一定很爱她的家庭,才会在购置东西前挑选折扣券的时候嘴角不自知地噙上一丝笑容。已经快七点,不知她的家是谁在做饭?可能是她的丈夫?她踏进家门的一瞬间就闻到了饭菜香,她的大女儿叫着妈妈扑上来,缠着她要告诉她今天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躺在床上的小宝宝可能已经睡着,就着月光看像天使一样可爱安宁。

可能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灼,她偏头看到了我。演员和观众有了直接的目光交流,在慌乱之中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冲她勾起嘴角笑了一笑。她也笑了,笑容在脸上漾开,填平了法令纹,盖住了泪沟。尽管只是个礼节性的笑容,却并没有转瞬即逝,我们像是真正成为了演员和观众一般,她感激我投去的目光,我感激她奉献的表演。

她突然扭头,探身问坐在身边的乘客能否帮她按一下红色的下车钮,她的家快到了。坐在旁边的女人帮她按了,她快速的把攥在手心的优惠券夹在那册子里,又把册子卷起来插进了大衣兜。车还没有停稳她就顺着走廊向车头走去,我听到她对司机说谢谢,我看到她下了车,身影迅速隐匿在黑夜里,我向窗外看时已看不到她了。

路遥说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影演的吃喝拉撒和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一个冬天的晚上,一段无趣的车程,因为我的手机没了电,百无聊赖地的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那二十分钟车厢的相处,我仿佛窥见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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