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

到了三月底,天气要暖和起来,春意要渐渐浓厚。不久,再过三个月,都要到夏天了。万种生灵,又都有了生机。遍处是树,遍处是草,遍处是花。

只是这天午后,风又起了,天气不是十分温柔了,好像转年时候的冰人。

不多时,天暗下来——云把太阳笼住,阴天了。

到了傍晚时分,外头零星小雨飘落,一直淅沥到天黑时候。

松铭独自一个人,也不顾雨,径直到了十六楼的顶上。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十六楼的楼顶,要是不当心踩个空,同这世界里所有的美好,也就都是最后一回擦肩过去了。同这世界里所有的丑恶,也就都不必再见。

夜色笼了四周,楼顶格外冷。

“松铭,什么事?”

两个月前,便有朋友发觉松铭不太对头。

“她与别人要好了……她……她说要……要欢喜我这辈子……她是这样说过的……”

眼里头含着圆珠子,话语零星,却总复着这样几句。

朋友沉默。

只有松铭还在重复着。

要是在这个地方跳下去,应当就可以死人了。

多么怕人的想法!没奈何一颗沉没到底的心,竟带着真实快乐地想到这样怕人的想法。

“她与别人要好了……她……她说要……要欢喜我这辈子……她是这样说过的……”

往后,松铭常这样说。

两个半月前,松铭在学校里打着球——他可是个打球的好手,不差于他的学习。

因此,便是在高中时候,这样紧迫的时候,他与女孩子谈起了恋爱,无论学校里还是家里,都不怎样着急。

“我同你,到这里足够了。”

这是那个女孩子说的。

“你说过要……”

“我说过,可未必要这样做!”

“可你还是说过要……”

“你当那是我发昏发热,不怎样清醒时的胡话吧,这样的胡话也能作数吗?”

松铭又要说些什么。是那时要说些什么,这个晚上,十六楼楼顶上,松铭只一笑过,抽动地一笑,不晓得是讽刺那一方,还是嘲笑自己。

话终没有说出来。

不远处又过来一个男生,肆无忌惮就将那女孩子拥入怀里。

“这样耽误时间,你这人还真是不通情理!怎样能叫她还陪同你?”

“你那诺言呢?”

女孩子大笑。“这个时候你还是把许多甜言当作诺言?就算是,诺言可当馒头吃吗?”

松铭不再讲话。他一时语塞,就这样复杂社会里,的确,许多诺言,消逝掉便是最好的结局。

只不过,消逝的诺言,还可称之为诺言吗?

风紧了,像两个半月前的那天一样,吹得人身上,心里,都是冰冷的。刚才楼下头还是灯火通明,现在已经是有一半地方的灯昏暗下去了。那一半,也将在不晓得多久后,全部昏灭,不过,松铭能不能看得到,他就不得知晓了。

诺言,同灯火一样,这一边暗淡下去,那一边暗淡下去,后来,再没有诺言可言。

松铭不希望瞧见这样。他庆幸自己瞧不到了,在灯火全部熄灭之前,他乐意纵身,从这十六楼楼顶下去。

他是将诺言当作太阳的,永远都在那,没怎样变过。转而见到诺言也会熄灭,他的心就疼了一回。诺言本是没有寿命的,只要这份诺言的双方都还在,诺言便没有结尾,双方若不齐全了,这诺言又将被纪念,仍是没有结尾。不知何时,承诺轻快了许多,男人将女人抱在怀里,便是一句“一辈子”,女人贴在男人耳边,又是一句“一辈子”,到头来,这甜言寿命甚至一两年都不超过。

夜色深了,灯火一盏一盏灭下去。只有星星和雨,还是零星的。

“我同你讲,我原先同她是多么要好,你想想我有怎样对她不住吗?”

不等人家回答。

“我晓得是没有的,我心里明镜一样的,一定是没有的!我们不要看许多细小,往大里去看!就感情上,我一定对得住她!”

“啊是。”

“这就是了!对得住怎么样?她还是能笑着问我,诺言能不能当馒头。这是怎样的人啊?诺言同馒头,她……唉……她怎么这样淡泊感情呢?她与别人要好了……她……她说要……要欢喜我这辈子……她是这样说过的……”

初始时,松铭只同要好朋友讲。后来,无论是谁,只要是有一点交熟的,都要拿过来分享。

松铭脑子里不发昏,他叫自己不能发昏,做出些不可以承担的事。这样,他同她便是一样了。他容不得自己同她一样。

若只到此,不至叫松铭在一个春雨零星的夜里头,走到这十六楼的楼顶上。

不晓得什么时候,事情就被别人知晓了。这不是什么怪事情,原本形影不离的人,一时间分开了,有段时间后,别人就会知晓什么原因。

铺天盖地来的,是骂声。

几乎每个人都要站在女孩子那一边,他们指责松铭,固执,不自量力。

“都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知足呢!”

“人家松铭可是最看重诺言的,她是这样说过的……”

几个人学着松铭的话,不多会,传来一阵讥嘲笑声。

这样,两个月。

人性可真古怪,许多人都想讲自己是对的,都想叫人家承认自己多么高尚超脱,真的有了对错事上,他们所针对的,往往不是错的一方,而是好欺的一方。他们所谓的高尚是讽刺执着同痴情,他们容不得真正的高尚超脱,又不肯承认自己的薄情,于是在嘲讽真情里头,满足了自己的世俗。

灯火暗下去。从高处看,下头几乎全都黑了,只有几处亮点零星着。

雨也还是零星着。

渐渐冷了,松铭一步一步向前去。

“世界瞎了,我不晓得怎样活着。”

松铭心里头渐麻木了,回想起来了许多,无外是许多的冷淡和嘲讽。

忽得,他停住了。心里头想到的,是一个女孩子。

“再熬一熬,再多一段时间或许就什么都好了。”

这是那两个月里头,松铭能听闻的不多的温言。

这个女孩子和自己同班。自松铭的心低沉下去,身边那一片恶意便包围过来,就算有人不肯投入恶意里头,也不肯替松铭说话——习惯了冷淡与被冷淡,许多人也就没了善良与温度。

“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什么事,这事里头他哪里有错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打断那些恶意的非议。

几个正讨论愉快的人转过身来,瞧着眼前头这个同班女生,眼里头的光很是古怪。

“怕不是就要一条战壕了?”

“嗬!松铭那家伙还整天叫苦,这不就有人帮忙说话了?”

“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他有什么错?还不晓得谁先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哩!”

他们不当松铭面讲出来,却有意叫松铭听得清。

松铭只觉得心里发烧,一阵绞痛,冲出教室去。只留下女孩子,站在那里,眼里含着透明的珠子,就是不掉下来。下一回有人又把恶意肆无忌惮拿出来,那个女孩子又会制止。

她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总带着笑,见着松铭,笑容总更明媚。松铭恋爱时候,她并不与他多交流,只有见面时候的笑不变。

“你不能看得这样死,她这样做是她错了,旁人这样做是旁人错了,你得转得回来啊!”

“世界瞎了,真的瞎了,我不晓得怎样活着。”

那时候,夕阳将暮光洒下,落在面对面的两个人身上,红得像血一样。

“就算世界瞎了,没大不了,我还看得见。”

“许多事你还不知道。”

“我不必全部明了,我愿意相信你。”

松铭一时愣住。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头的女孩子,她笑了笑,留给松铭一个最明媚的笑。

那笑真明媚,比刚才那万家灯火还亮。

风越来越紧,雨点打在身上,一滴就是一阵寒意。只是有一抹挂在天那一头的明媚,寒意里,零星着有几分暖和。

那个女孩子,这个时候或许入了梦,明天还要早些去学校的。楼下都是黑的,应当有自己的父母焦急寻找。那些白天好嘲讽的人,现在也不得不闭了嘴,却也不得安然入睡,总怕白天说的话又惹了怎样的麻烦。那个负了真情的人,这两个月似乎也并不怎样好过,前几天还瞧得见腿上有一块淤青,看来那个男生踢的时候很是用力气。那个男生不见得好过,单看手上几道血痕就晓得了。

楼上真冷,因为挨着天空近了些。凡是高处的,都要过这样零星冷雨的寒夜,赶明太阳出来,他就是先别人沐到阳光的人。

风紧吹着。星星和雨点依旧零星。

第二天早上,松铭走进教室时,便与明媚笑容相遇。

“松铭!你……心里头好受些了吗?”

“你笑一笑,我就好受些了。”

“哎?”

“谢谢,我终于转得回来了。”

笑容更加明媚。“就是,总归还是要回来的嘛!你什么时候就想开了?周末吗?”

“说得准一些,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松铭笑着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在零星的星辰下,松铭冒着零星的雨,从十六楼楼顶退下来时,他的心里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

其实冷雨和暖和都是零星的,原来时候,松铭总淋了冷雨,只是昨天晚上,他想念起一个女孩儿明媚的笑,于是更想傍近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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