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前往稻城亚丁的人,都有自己上路的理由。
撰文/郭襄不爱张君宝
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
在这个最普通的秋日的一天,隐匿在青藏高原雪山深处的稻城亚丁似乎发出了某种召唤,来自美国弗吉尼亚州的亚当·格林,来自重庆的乘务员张潇,来自深圳的龚姑娘,还有来自厦门的我们,仿佛都感知到了这召唤。否则我解释不了,奔向亚丁村的人和车子那么多,为何我们机缘巧合拼上了同一辆。
司机是个藏族汉子,叫扎西,40多岁,高而瘦,穿一件黑色皮夹克,蓝色牛仔裤,看起来许久没洗的头发随意耷拉在额前,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有一种卑怯,似乎又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精明世故,让人怀疑他是一个狡猾的人。
但是一旦他笑起来,那又是另外一个人,黑里透着油光的脸舒展开来,额头和眼周的皱纹道道绽开,那纹路就像甘孜山梁上沐浴过阳光和风霜的树皮,盛满了无世无争的纯粹和无辜。
扎西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一丝不苟地开车,偶有成群的牦牛,挤满了公路,他早已习惯,停车耐心等着它们拥挤地穿过马路。但若是遇到乱变道乱加塞的人,他会瞪起眼睛,把头伸出车窗,愤怒地用藏语大声咒骂,把人唬一跳。
我心里轻叹,生活本该有一副柔软的模样,每个人也许生来都是白马泽仁,但生活的刻刀毫不留情,把他们都雕刻成了扎西。
前往亚丁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驶过一个路口的时候,稳稳把着方向盘的扎西忽然停了下来,他下车走到前面,蹲下。在车灯的照射下,我们看到那似乎是一只小青蛙,扎西用纸巾小心地把它包起来,再放到路边的地上,这样它就不会被往来的车轮辗轧。做这些的时候,扎西一气呵成,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遍。
车子重新启动后,一车人都安静了。我猜每一个人都在心里为扎西点了个赞。
我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句子:不要光看脸,要看心呀。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一些举动总是与众不同。我想,我看低了扎西,也看低了生活。
夜宿亚丁村,是一家叫贡布民居的客栈。我终于还是求助了白马泽仁,他也慷慨地施以了帮助。客栈的藏式客厅里,我们和拼车的伙伴一起吃热乎乎的西红柿鸡蛋面,喝滚烫的酥油茶,更不忘挤在一起自拍留影,出门溜达看星星。那星星那么低,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一颗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亚当还有龚姑娘坐上大巴车前往景区。抵达后,和大部分游人一样,我们选择了坐电瓶车去洛绒牛场。这里是附近藏民的牧场,背靠三座神山,徒步转山的背包客常在此安营扎寨,观赏拍摄神山日出日落。
穿着军绿色冲锋衣的亚当站在洛绒牛场的栅栏边瞭望,我猜他也许不知道,这里就是当年约瑟夫·洛克探秘亚丁时露营的地方。1928年,这位美国探险家的一次意外之旅,掀开了亚丁的神秘面纱,让世界为之瞩目。89年后,亚当站在同样的位置,为巍峨雄壮的雪山沸腾。
这是亚当的第一次中国之旅,看起来有些呆萌的他是华盛顿乔治敦大学认知神经科学的一名教授,专门研究和探讨人类大脑学习和创造力机制。这次是受邀到重庆西南大学进行学术交流,交流会结束后,他渴望一场旅行。在《独孤星球》杂志上看到介绍稻城亚丁的文章后,他背起行囊就出发了。
不懂中文的他自踏上亚丁的土地,一路都在发出惊叹:“It is beautiful!”
稻城亚丁最美的季节,毫无疑问是秋天。相较北方秋天的早早报到和南方秋天的姗姗来迟,亚丁的秋天不早不晚,刚刚好。在雪山海子的映衬之下,满山松数、柏树、杉树、栎树和高海拔地区特有的灌木,黄的黄,红的红,秋色在高山和原野上蔓延开来,肆无忌惮地燃烧,且只燃烧半个月。
云过处,天青欲雨,贡嘎河从牛场安静地穿过,三怙主雪山在云雾中露出端庄的尖顶,我拿起微单给亚当拍了一张照片,他笑着跟我说谢谢。然后他也帮我拍了一张照。
其实我应该谢谢他。就在刚才,电瓶车售票处,他没有犹豫地替我们几人买了单,我们给他钱,他坚决不要,只笑着摆手。这位高鼻深目、头发微卷的美国人总是喜欢双手插兜,抿嘴笑,憨厚中透着温暖。
在这神山圣湖遍布的地方,是否人都变得自发的善良和慷慨了呢?
在藏语里,亚丁意为“向阳之地”,也被称为“菩萨的后花园”。正因如此,这方还残存着大自然最古老记忆的7338平方公里的土地,成了很多人的朝圣地。去年一部《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的热映,勾得许多青年男女来到这里,就为了打卡电影里的同款路线。
其实,电影里的路线走不走没什么关系,电影之外的神山圣湖上不上去,这是关乎稻城亚丁之旅是否留下遗憾的大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和亚当以及龚姑娘不谋而合。我们没有选择骑马去牛奶海,而是想用自己的脚步来丈量这个地方,如当地虔诚的藏民一样,徒步登山才是感受亚丁风光的最好方式。
经过洛绒牛场,走过一段平缓的路面后,基本就是陡峭的山路,骑马的也只能下马徒步。人也走,马也走,上山的人,下山的人,本就狭窄的山路顿时变得拥挤。
却没人抱怨,上山的人都踌躇满志,笑语晏晏,因为心里存着一份念想,似乎连带看脚下的马粪都很顺眼。
山道上负重而行的马儿也并不寂寞。几头牦牛在河边的山坡上吃草,林道上一只胖胖的松鼠探头探脑,大概是找吃的,亮晶晶的黑眼睛东看西看,毛茸茸的大尾巴叫人忍不住想摸一把。那边树丛里几只岩羊却不愁吃食,正在悠哉地啃食树叶,游人围观拍照的时候,领头的岩羊一边嘴里大嚼,一边盯着他们,仿佛在问:“你瞅啥?”终于它们不堪其扰,掉转头,往林子深处去了。
而我拼了半条老命,徒步两小时,也终于蹒跚着到达了牛奶海。刚登顶,山风起了,雨跟着来了。央迈勇雪山自带的寒凉挟裹着雨丝,扑面而来。来不及欣赏牛奶海的绝美容颜,我赶紧拉上羽绒马甲的拉链。
身后有人抱怨,爬三个小时上来,就为了看这么座山和这么个水池子?我看一眼眼前的雪山海子,心下默然。旅行的意义,也许从来就不是为了看风景,也不是为了救赎灵魂。
这个世界没有能够救赎你的灵魂的地方,山是山,水是水,河归河,路归路,一切只在于寻找的本身,走过,看过,或许便是最大的意义。
上山的游人越来越多,凄风冷雨中我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下山,牛奶海再美,看过,便已足够。
更高处的五色海,我虽心向往之,却无体力再去攀登。所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这个道理千年前的临川先生早已领悟。
下山的路,我一次也没有回头。
就如每一次到达,都是羁旅中的一个温暖怀抱,而每一次出发,则需要一颗不能回望的决绝之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我知道亚丁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我们离开贡布民居的时候,已是三个孩子父亲的亚当从走路颤巍巍的藏族老奶奶那里买了两串手镯,作为送给女儿的礼物。离开亚丁村后,他会飞到成都去看看大熊猫,然后结束他的中国之旅。上车前,他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但离别并不意味着结束。回成都的路上,我们接到了扎西的电话,他询问我们是否顺利到达。这份千里之外的沉甸甸的牵挂,让我和同伴都沉默了。
窗玻璃上有水滴滑落,又下雨了,我的心里却并不潮湿。我只是担心,我怕再也看不到亚丁那夜那般美的星星,也看不到那般碧蓝澄澈的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