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陈凯歌的《黄土地》比《霸王别姬》拍得好。”这句话是香港导演许鞍华说的。电影《黄土地》是中国第五代导演真正崛起的标志,《霸王别姬》则斩获了华语电影迄今为止唯一一座金棕榈大奖,这两部代表作充分反映了陈凯歌导演最高的艺术水准。
《黄土地》改编自散文《深谷回声》,讲述了上世纪30年代陕北农村的贫苦女孩翠巧,被路过的解放军顾青宣传的婚姻自由思想所感染,但仍无法逃脱命运枷锁的故事。
这是一曲大地悲歌。摄影张艺谋采用将天地分割的极端构图,在远景中,成片荒芜裸露的黄土地占了画面四分之三,只在上方留出一线天,点缀其中的生灵身负喘不过气的压迫,弯腰劳作着;或是空旷辽远的蓝天下,从远处走来卑微渺小的身影,仿佛在天地间孤独地行走了许多年。悲悯的俯视镜头和高昂的仰拍角度交叉运用,显示出《黄土地》顶天立地的鸿鹄之志。
这是一首故土歌谣。影片开头打出的隶书字幕,黄土老牛,窑洞灶台,连那千疮百孔的天窗纸,都奠定了朴拙之气。唢呐声连绵不绝,“信天游”、“酸曲儿”里蕴含着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翠巧唱道:“六月里黄河冰不化,扭着我成亲是我大,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遥远的画外音配上翠巧失落的表情,是植根于旧文化里的宿命,道尽混沌故土里女儿悲。
这是一幅静默群像。一众蓝灰袄裤,白色头巾的人海中,翠巧打满补丁的红袄极其亮眼,在一片“哦哦”的木讷声中,翠巧好奇认真的神情极其美丽。顾青的一番进步言论在她心里激起的渴望仿佛沈从文笔下的萧萧对女学生的羡慕,翠巧爹那张沟壑丛生的黑脸,像极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在昏暗中,他叼着烟锅吧嗒的造型,让人想起了海子的短诗《熟了麦子》,黄河边拉船人的苦难不亚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天空一无所有,却给人安慰,土地如此贫瘠,却让人感到温暖,失语里酝酿着爆发的洪力,久旱后是倾盆的甘霖。一侧是龙腾虎跃,载歌载舞的新世界,一侧是跪地叩拜,向天祈求的无助双手,本片以憨憨逆流而行的镜头结束。
《黄土地》是一部充满象征与隐喻的电影,但抛开这些分析,影片那种如黄河奔流的气势和黄土般厚重的忧患意识,以及全片流淌的浪漫,让初见者动容。为什么许鞍华会对《黄土地》有如此高的评价?因为这部电影是他们那一代香港导演拍不出来的。
相比之下,《霸王别姬》是芦苇按照好莱坞类型片的标准编剧的,他在李碧华原著小说上做了大幅度的修改,注入了自己最喜爱的京剧元素,让一个原本单薄的爱情故事和京剧兴衰、家国命运、民族历史紧密相连,变得荡气回肠起来。《霸王别姬》复杂工整的故事结构让影片层次丰富,寓意深刻,后来陈凯歌多次因为电影剧情惨遭大众批评,甚至有人质疑其导演水平,但客观来说,陈凯歌的艺术修养毋庸置疑,他的艺术生涯被《霸王别姬》所成就,也为其所累。
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出身于艺术世家的陈凯歌很有诗人气质,他在洪子诚版《中国当代文学史》里的“白洋淀诗人群”榜上有名,曾写过一本自传《少年凯歌》,文笔极佳。诗人大概是文字创作者里最不屑于讲故事的一类人吧,他们最看重的是自我表达。
当制片人徐枫找陈凯歌拍《霸王别姬》的时候,起初他看不上,觉得原著不过是一个三流小说,不值当拍。结果出乎意料,接着他又拍了电影《风月》,继续由张国荣,巩俐主演,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十二年后自我致敬的《梅兰芳》更是一地碎片。
在套路反套路,环环相扣的影视市场,没有好故事依托的浪漫主义很容易成为笑柄。《无极》里满神的寓言,倾城的命运,演员们一字一句的念白,关于真善美的探讨,哪有“一个馒头引起的血案”让人欢乐?《妖猫传》中白居易在雪中哀叹呕心沥血写诗的艰难,可那些独白不如黄轩衣衫大敞有看头,黑猫得知杨贵妃尸体被偷,急得吐血的画面,是一个少年的气急攻心,但在四平八稳的观众看来,如此纯情而直接的表现方式,倒有别样的喜剧效果。
一身浩然正气的反思者
第五代导演的影像依托是当代文学,陈凯歌的挑选眼光偏向反思文学,《黄土地》不必说,《孩子王》是阿城写的,其语言以简洁传神著称,刻意与时俗拉开距离,《边走边唱》是史铁生的小说,里面杂糅了作者的亲身体验和命运思考,总之,这种哲理性大过故事性的小说不好改编,但恰好契合了陈凯歌的知青经历和企图反思传统文化的野心,所以,他既能对乡村文化加以居高临下的审视,又能捕捉到日常的诗意和感动。
《霸王别姬》是个转折点,此后陈凯歌多拍古装史诗,《荆轲刺秦王》里充溢着霸气和邪气,陈凯歌对秦朝历史,以及嬴政的另类呈现是很先锋的,虽然引来骂声一片。《无极》、《道士下山》、《妖猫传》都是略带奇幻色彩的寓言故事,脱不了对民族性和人性的思考,只是他那一身浩然正气并不能通过老旧的讲述方式传达出来,渐渐显出力不从心的落寞劲儿。
美少年之恋和多角恋
俗话说,姜文捧周韵,冯小刚捧葛优,张艺谋捧女演员,那陈凯歌最会捧男演员。没看过《黄土地》你不会知道满脸褶子的王学圻竟那么年轻有型过,《边走边唱》记录了黄磊最纯朴最青葱的岁月,《大阅兵》简直就是一部男色大片,里面的吴若甫,孙淳,王学圻怎么看怎么英俊,《霸王别姬》让张国荣后人间再无程蝶衣,张丰毅后再无段小楼。
此后陈凯歌电影里的男男CP感更浓了,《梅兰芳》中梅兰芳和邱如白,《道士下山》周西宇和查老板,《妖猫传》白鹤少年与白居易空海,甚至《我和我的祖国》之《白昼流星》里也是两个少年的设定。
除了《道士下山》有卖腐的嫌疑,大多数是男性之间一种相知相敬的情谊,或是兄弟情,或是师生情,透着清雅。
而陈凯歌电影里的爱情,透着体面,这得益于导演调教。《黄土地》的翠巧清丽懂事,《边走边唱》中兰秀憨实野性,两者都并不突出其娇羞以撩拨观众,所以,陈凯歌电影基本上是爱情为先,情欲次之。
《霸王别姬》是经典的三角恋模式,菊仙和程蝶衣为争段小楼头破血流,奋不顾身,师兄情比之夫妻情,并没有高低之分,只是命中注定。《梅兰芳》中福芝芳和孟小冬争梅兰芳,一个泼辣爽利,一个寸步不让,其坚决也让这段感情有了分量。
还有《无极》和《妖猫传》里的一个女人被多个男性围绕,虽有求而不得的嫉妒,但都是坦荡的爱慕。虽然剧本如此,但爱情那种光明磊落的感觉却是陈氏电影特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