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亦歌
我曾深深地爱过一个人，爱到肝肠寸断，撕心累肺，因为我以为，他会是我的盖世英雄。
可是后来才知道，他不是至尊宝，也不是孙悟空，只不过是城墙下，看客一般的芸芸众生。
1.
这个世界上，最难言说的感情，就是青梅竹马。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两根缠绕在一起的发带，轻柔而随意，却偏偏不分离，默契度和情感值接近满分。
故事的开头，他们把自己变成眼底的白月光和心头的朱砂痣，把时间当做装饰美玉的红妆，满怀期望。
但是故事的最后，他吻了别人的红唇，她穿了陌路人买的嫁衣。
她不是他的紫霞仙子，他亦不是她的盖世英雄。
他们曾经心照不宣，如今却只能笑着说再见。
地久天长那么遥远，此生不换也只是儿时的谣言。
终究抵不过流年。
2.
我的家坐落在K市的一个小村庄里，那里唯一动人心弦的风景，就是春天田野里的油菜花。
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波浪随着日光翻滚，摇曳着儿时孩童的双眼，把匆匆的时光定格在那些年，毫无预兆地给未来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只在物是人非的时候爆炸。
那些年，我最喜欢拉着冬子，去看田野里的油菜花。
冬子那时候很矮，有时候我们玩捉迷藏，他一个激灵躲进去，我找一个小时也找不到。
他会冷不丁地在我面前一个箭头蹦出来，吓得我骨碌坐在地上。
然后我追着他跑，灿烂的花海里，两个小小的人儿不约而同地演绎着美丽的童话，却浑然不觉。
玩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冬子用梧桐树叶轻轻为我扇风。
当然也不管什么蚂蚁小虫：对于农村孩子来说，那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冬子最喜欢收集昆虫。玩具稀缺的年代，冬子在大大小小的玻璃罐里，盛满了无数可爱的精灵：有蚂蚱，蛐蛐儿，蝴蝶，毛毛虫，有时候也会捉来蝌蚪和蜻蜓。
但我不喜欢那些活物，看到一次都会吓得脸色发白，花容失色。
冬子开玩笑，这些炸了都可以吃的，哈哈哈……
当年不经意的打趣，导致很多年之后，我依然对市场上那种炸的喷香流油的昆虫过敏。
莫名反胃，但忘不了那个人。
和他手里轻轻摇晃的梧桐树叶，恍若隔世。
3.
冬子太调皮，整天准备着上房揭瓦，为此挨过不少揍。
挨得最惨的一次，却是为了我。
那年初夏，正是枝繁叶茂的季节，所有的桃儿、枣儿、梨儿都不约而同地熟透了，一个个挂在招摇的枝头，馋醉了好吃的孩童。
比如嗜吃如命的我。
我紧紧抿着嘴唇，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悄悄摆手喊冬子过来，嘴巴附到他的耳朵上，怂恿他去果园给我偷桃子吃。
但我没注意到的是，冬子红透了耳朵，连同那张卡通般的娃娃脸。
他长的蛮可爱的，和年画上的福娃娃有一拼。
“你等着我，我去给你摘，不许乱跑，但是被发现了就要玩儿命跑，知道不？”
“嗯嗯嗯。”我把头点的像拨浪儿鼓，生怕冬子反悔。
冬子赤着脚，爬去树上偷桃子。
其实也算不上偷，那些又鲜又嫩的大水桃儿，都是冬子的叔叔种的。只不过，冬子却从没有吃过一个完整的大桃子。
果园的主人，冬子的叔叔，是个暴戾无常的人。
可偏偏不巧，那天冬子刚把桃子给我，就被抓了个正着。
他被狠狠打了一顿，皮条抽在身上留下一道道紫色的血痕，疼得龇牙咧嘴，牙齿发颤。
双手反捆吊在树上，一直到半夜。
但是第二天，他依然青着脸来找我玩儿，年幼的我天真地以为，冬子简直就是个打不败的大英雄！
4.
冬子出生在一个下着雪的晚上，冬夜诞子，故此取名叫冬子。
爷爷拜佛烧香，终于盼来了一个大孙子，乐得胡子一颤一颤的。
然后，连命一起乐没了。
冬子四岁那年，爸爸妈妈，还有爷爷，都在卖桃子的路上出了车祸，殁了(农村对去世的俗称)。
冬子什么都没了，摇摇晃晃只剩下半条命，在下着雪的傍晚窝在村头等着他们回家，几乎把骨头冻碎。
他们也没有回来。
叔叔说：都是因为你这个祸害，夺去了一家人的性命！你本就不该出生！
冬子不敢说话，眼睛亮晶晶，鼻涕抹到袖子上，衣服像刮了油，锃亮锃亮的。
他不明白，叔叔为什么会那样说他。他只知道，以后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胡子一颤一颤的爷爷了。
他那么喜欢爷爷的胡子，像动画里面剪纸版的关爷爷。
冬天对于冬子来说却是个温暖的季节，他说看到白雪飘落就能想到疼他的爷爷，胡子也是白花花的：有趣儿。
5.
没有人喜欢冬子，也没有人愿意和他分享小人书，除了我。
从我记事起，就有一个长的像年画娃娃的男孩子，天天带各种小虫子来找我玩儿。
我拿出幼儿园里发的彩画书给他看，冬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竟然憨厚地“咯咯”笑出声。
“跟我读，离离原上草。”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一岁一骷髅。”
……
“我带你读完了，你拿什么跟我交换呀？”我眨巴眨巴眼睛，贪婪地望着那张娃娃脸。
“给你这个。”冬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子：里面是一只死掉的蝴蝶。
“啊！”我哑然失声，几乎要被吓死。
冬子连忙缩着手，做出一副快完哭出来的可怜模样。
我赶紧拿起书，开始教他学拼音，抓着他的手指，对着字母一个一个读……
冬子的汉字和古诗，都是在我这里学到的。
这类似蝴蝶破茧的最初环节。
6.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很少有空和冬子去油菜花里捉迷藏了。
大片大片波涛汹涌的金黄色油菜花，像一群无人理睬的精灵，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
我开始莫名地怀念那些日子，怀念和金黄色相依为伴的时光，怀念梧桐树叶在耳边轻晃的流年。
抑不如说，怀念和冬子的过往。
从住校的那天开始，我才知道，原来想象中自由美好的寄宿学校竟他妈憋屈到这个程度。
二十多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熙熙攘攘到半夜也睡不着，对于习惯了黑夜和安静的我来说，简直不能忍受！
我偷偷躲在被窝里哭，拿着手电筒看冬子给我带的昆虫标本。
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些小东西，竟然如此可爱，看到它们，就好像看见了冬子似的。
深夜难眠。
冬子，你想我了吗？
我有点……想你，什么时候，给我偷个桃子呀……真好吃……
每天晚上，我都在呢喃中入睡，离开冬子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竟然如此无趣。
都比不上冬子的一只小虫子可爱。
失落像一片荒芜的草原，思念如同草原上的野草，疯了一般地狂长。
7.
“冬子！快来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我兴致勃勃地拿出刚买的大桃子，送给冬子。
没想到才几年的时光，冬子仿佛长大了十岁。那次兴致盎然的见面，是在我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
“灵灵。”冬子竟然呜呜哭出声，“我可能，要出去打工了。”
“什么？！”脑子轰的一声，仿佛五雷轰顶，一片空白。
“叔叔说了，像我这样没读过书的人，在县城根本混不下去，还不如出去打工赚钱娶媳妇儿，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嫌弃我是个累赘，这么多年了，我也该离开他了……”
我知道，一向要强的冬子，这次真的伤透了心。
“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底气明显不足，双肩都在发颤。
“灵灵，你会……”冬子突然不说话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会等我吗？……”
“最好的，朋友。”我只觉得心被碾碎了一般，像被人用力掐着喉咙，呼吸不得。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转过身，哭着跑开了。
冬子没有追过来，他一定觉得，我不会等他的。可他不知道，是因为我希望他说出口的话，根本不是什么“最好的朋友”。
而是，我喜欢你。
8.
我终究还是一个人去了遥远的城市读大学，送别的人群里，少了一个娃娃脸的少年。
之所以选择那么远的地方，是希望北城极寒的冰雪，可以把那份即将倾巢而出的思念全部冻结。
我怕天气太暖，怕温暖的地方油菜花太多，怕我还来不及学会坚强就被时间欺骗。
事实证明，我还真是高估了自己。
有次吃完饭回宿舍，走到楼底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对抱的很紧的情侣，手里提着又大又红的桃子。
很没出息地，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突然想起那年，冬子为了给我摘一个桃子，被打的血痕遍布，吊到半夜。
那一定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桃子，因为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冬子那样，愿意为了我，那样拼了命地付出一切。
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大学四年，我一直秉承着所谓自由的理念，骄傲偏执地保持单身，拒绝了所有人的暧昧和示好。
舍友笑我傻，大小姐条件这么好，怕是要孤独终老了。
没关系，我回答她们，我的盖世英雄一定会来的。
所以我在等。
9.
所有的坚强和自我欺骗，都在听到冬子要结婚的消息时轰然倒塌。
那天我好容易忙完了所有的考试资料和论文选题，准备和舍友出去好好放飞一场。
电话是妈妈打来的。
她显然很兴奋：“灵灵，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啊，还记得那个跟你玩儿的很好的冬子吗？他要结婚啦！不过对象不太好，是个哑巴姑娘……不过他的家庭情况，人家能跟着他就不错了，唉……”
随着妈妈一声叹息，手机像失去了重心的鸟儿，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捂着嘴巴，踉踉跄跄地跑了回去，一路上听到各种刹车声……
阳光一直很好，可我蹲在地上，仿佛再也接受不了它的温暖。
我知道下一秒，就会失去一切。
连同那个被思念包围了整个青春的自己。
盖世英雄，我还爱着你，可是不好意思，以后我可能要嫁给别人了。
因为你的新娘，不是我。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即使我们都能静待彼此的花开，也不能像别人那样相扶到老。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即使我们愿意携起手来，也抗不过整个世界。
我和冬子都懂，也或许，冬子比我更清楚，所以才选择迎娶别人，我不怪他。
可以称为青梅竹马的人，从来不能成为恋人。
或许只能是，最好的朋友。
冬子说的没错儿。
10.
后来我一路顺风，考到了博士才肯罢休，那时候，冬子已经做了孩子的爸爸。
很庆幸，我终于失去了整个青春，那个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后来娶了别人。
我曾深深地爱过一个人，爱到肝肠寸断，撕心累肺，因为我以为，他会是我的盖世英雄。
可是后来才知道，他不是至尊宝，也不是孙悟空，只不过是城墙下，看客一般的芸芸众生。
他太平凡，我亦太普通。
但这并不是无法一起终其一生种桃子的借口。
我们缺了一片七彩祥云，可以飞扬到九天之外的武器。
如此，只能苟且顺从，和世间大多数芸芸众生。
世俗道理太多，束缚太重，往往冲破了的，才叫神话和传说。
而我们这些平凡人，注定就要平凡一生。
终其一生，在梦里，与那个意中人，琴瑟和鸣。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