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达汽车：一家河南电动车企的出口之谜

▲ 速达汽车落户于河南三门峡市，是河南省“弯道超车”战略的重点项目、三门峡市转型升级的“一号工程”。（IC photo/图）

全文共 5880 字，阅读大约需要 15 分钟。

• 2017年年报显示，速达科技有了第一笔海外收入，2740.38万元。当年的第一大欠款方，隐去了单位名称，期末余额刚好也是2740.38万元。

• 
  

• 按官方指导价估算，速达汽车在2019年约卖出了240辆车。这意味着，河南当地政府机关以及速达内部员工是掏出了真金白银的主要客户。

•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黄金萍

责任编辑 | 顾策

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中国汽车品牌，近日高调宣布向德国出口纯电动汽车。
2020年4月20日，河南速达电动汽车科技有限公司（ 以下简称“速达汽车” ）举行发车仪式，首批200台纯电动汽车，从河南三门峡开赴天津港，准备发运往德国杜塞尔多夫。同时，速达汽车实控人李复活称，2020年计划向德国出口1.2万辆纯电动汽车。
早在15年前，中国车企就陆续亮相法兰克福车展，但真正进入欧盟市场销售的车企却很罕见。速达汽车在中国本土甚至还没进入私人消费市场，仅在河南省内面向政府机关、出行企业以及公司内部销售。
“这就是表演而已，没有任何意义。”一位曾到访速达汽车并与之技术交流的第三方研究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2017年，李复活控股的新三板挂牌公司速达科技（ 833393.OC ），也曾高调宣布其汽车发动机增氧调压节能装置进军德国市场，不过当时签署的三年期销售代理合同，在第一年履行了1/4之后便无下文，且全部2700多万元的货款未到账。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德国公司注册登记资料发现，此次购买速达电动汽车的德国DCKD有限责任公司（ 以下简称“DCKD公司” ），与两年多前购买速达科技发动机节能装置的德国DCKD（ 德中艺术设计交流协会 ），在同一个注册地址、股东和管理者都是同一批人。DCKD协会在其官网和公司注册登记处留下的联系电话，已经是空号。
1

“僵尸”复活

速达电动汽车注册成立于2010年9月。公司创始人李复活此前经营一家汽车零部件企业，主要产品是发动机增氧调压节能装置，2015年在新三板挂牌，名为速达科技。
速达汽车刚成立三个月，便被写进了2010年11月的《河南省电动汽车产业发展规划》，称到2015年要形成纯电动微型和中级轿车10万辆生产能力；成立半年后，三门峡市政府也出台了《三门峡市电动汽车产业发展实施意见（ 暂行 ）》，将速达科技的电动汽车项目作为重点发展对象。
速达科技和速达汽车的实控人均为李复活，其个人名下持有速达科技53.48%、速达汽车40.96%的股权。速达科技最多时持有速达汽车约33.42%的股权，现为25.71%。
速达汽车随后在三门峡经济开发区开建第一期工程，征地826亩。公司成立14个月后的2012年4月21日，速达汽车开发出第一辆纯电动轿车。一年后，公司开始招募代理经销商。
2015年下半年，速达汽车开始出现拖欠员工工资、供应商货款情况，在招募代理经销商时更涉嫌非法集资，公司总部遭遇围堵。
五年过去，速达汽车只有少量的试制样车和建到一半的厂房车间。2016年4月，南方周末记者造访河南速达汽车生产基地时，其已陷入停滞状态。（详见南方周末2016年4月报道《河南速达如何变成“僵尸车企”》）
在外界看来，速达已经山穷水尽。但2017却忽然峰回路转，当年3月28日，速达年产10万辆纯电动汽车项目获得国家发改委核准；2019年1月4日，进入国家工信部汽车生产企业目录，成为全国第11家、河南省第1家获得发改委和工信部“双认证”的新建纯电动乘用车生产企业。
2019年3月20日，速达汽车量产车正式下线，两天后即对外宣布签下德国、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3年总计23万辆的销售协议。
德国所属的欧盟市场，一向被看作是全球汽车市场的制高点，有着严格的准入门槛。2005年、2007年，陆风、华晨等中国品牌汽车，先后在欧洲ADAC德国汽车俱乐部的碰撞试验中仅获得2星、1星，黯然退场。此后虽有长城、奇瑞、北汽等车企的部分车型获得了欧盟WVTA认证，但并未有真正的销量。
“拿到欧盟WVTA认证是一个基本门槛，和实现在当地销售是两回事。”中国汽车技术研究中心一位专家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速达汽车对外宣布德国DCKD签下3年3万辆采购协议时，甚至尚未拿到欧盟市场的门票。直到2020年1月，速达电动汽车才宣布其SA01BC整车及所属零部件通过欧盟WVTA认证。
2

搭上“蓝色集装箱”

2016年的速达汽车，尽管仅有小批量车辆试制，却开启了“墙内开花墙外香”模式。
2016年11月21日，李复活出现在德国北威州首府杜塞尔多夫、首届“新丝路上的‘蓝色集装箱’”( 以下简称“蓝色集装箱 ”)活动开幕式现场。北威州议会大厅外的空地上出现了由集装箱改造的展示厅，展示各国文化艺术设计成果。一辆橙红色的速达电动汽车停在绿色草坪上，赫然成为中国新能源汽车的代表。
据当地华文媒体《欧洲时报》报道，这一活动由中国驻杜塞尔多夫总领馆与德国北威州政府、北威州议会、杜塞尔多夫市政府、DCKD共同发起和推动，计划以中欧铁路大通道为路线，以“蓝色集装箱”为载体，途经多个国家和地区，举办多种形式的国际文化经济交流。
DCKD是一家2006年在杜塞尔多夫注册成立的协会，主要从事中德建筑、设计、艺术类的交流、展览活动，最新更新信息显示，2018年协会共有3名员工，主要负责人是一名叫做GUO JIAN（ 郭健 ）的华裔德国人，生于1970年、今年50岁。
贾明是DCKD在中国的一名工作人员，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郭健从国内一家艺术类院校毕业，后赴德国留学、工作、结婚，并加入德国籍，此后一直从事文化学术交流和展会工作。
目前可查的DCKD在中国最早的文化交流活动，是2010年与西安美术馆合作，协办“2010德国当代艺术展”，他们也会邀请一些中国艺术家前往德国展出、与一些艺术院校展开交流合作项目。
贾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DCKD是“蓝色集装箱”项目的受托组织方，主要由郭健负责策划、运营。
2016年底的“蓝色集装箱”活动，应该是DCKD协会首次参与涉及经济主题的项目。
德国北威州，是德国人口最多、经济最发达的州，与中国的经济往来密切，德国著名工业基地鲁尔区即位于该州，该州的杜伊斯堡也是中欧班列开设线路最广、班次最多的一个节点，上千家中国企业在此投资，作为州府的杜塞尔多夫甚至还开设有中德双语幼儿园。
DCKD作为一家注册在德国的非营利性质的协会，要承办这类横跨多国的展出活动并非易事。公开报道显示，2016年8－9月，郭健以协会秘书长的身份，前往昆明、咸阳、三门峡等中国城市，与当地政府官员就蓝色集装箱项目、中德科技和中小企业产业园等项目展开会谈。
2016年8月25日，郭健一行赴速达公司参观考察，与李复活等人洽谈战略合作事宜。一个月后，速达汽车和DCKD协会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议，三门峡市政府主要领导，以及发改委、工信部、商务局、外侨办等部门、银行等单位负责人出席并见证。
2017年7月初，李复活赴德国，与DCKD协会就双方合作2018年“蓝色集装箱”项目展开交流。从速达科技的官网新闻、2018年“蓝色集装箱”活动海报看，速达集团成了项目的共同发起和主办单位。
李欣是DCKD一位项目负责人，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蓝色集装箱”项目规模大，资金是个问题。当时DCKD在中国与多地政府、企业洽谈合作，2016年也有昆明等城市去德国参展，但当时真正能赞助活动的并不多，只有速达愿意支持。速达汽车在2016年是“蓝色集装箱”项目的参展方，2018年则是合作方，除了展示车辆，还参与了具体项目。
“蓝色集装箱”项目目前共举办了两届，2016年在杜塞尔多夫、2018年在杜伊斯堡，都在德国北威州境内。
搭上“蓝色集装箱”项目之后，速达汽车的舞台豁然开阔。2017年7月，李复活作为企业代表加入中德经济顾问委员会，该委员会由中国商务部、德国经济和技术部联合组建。三个多月后，李复活赴北京参加了中德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办的“2017中德合作高管对话”活动，与德国大众、宝马、戴姆勒等车企代表一起参与“中德新能源汽车合作”对话环节。
2019年6月，李复活还被聘任为乌兹别克斯坦国际新能源科学研究院院士。
2017年10月，李复活和郭健等人赴乌兹别克斯坦，就“蓝色集装箱”项目与该国总理阿卜杜拉·阿里波夫举行会谈。2019年7月，速达汽车迎来了乌兹别克斯坦国际新能源科研院的考察，并成立乌兹别克斯坦新能源电动汽车项目指导委员会，助推乌兹别克斯坦新能源汽车工业技术发展。随后，速达运送了20辆纯电动轿车至乌兹别克斯坦国际新能源科技研究院。
李欣介绍，DCKD和郭健很感谢速达当初的支持，也很想帮助他们。此前速达汽车并没有任何国际经验，语言沟通也有障碍，DCKD便帮助他们进行联系、翻译工作。
3

不赚钱的出口生意？

2020年4月20日，速达汽车向德国出口汽车的发车仪式现场，播放了德国议员、原德国杜塞尔多夫大区主席约尔根·比索和DCKD公司副总裁格尔哈特·菲利普（ Gerhard Philippen ）的视频，此前公开信息显示，前者是“蓝色集装箱”项目合作策展人、顾问，后者是项目主管。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DCKD公司的注册资料，公司注册于2018年11月，注册地址和DCKD协会相同，注册资本2.5万欧元，股东为4名自然人，分别是Guo Jian（ 郭健 ）、Chen Huanfang（ 陈环芳，音译 ）、Jing Wei（ 荆伟 ）、Shu Yang（ 舒阳 ），其中郭健持股61%。
他们与DCKD协会关系密切。除了郭健，公开资料显示，荆伟为DCKD协会的设计总监；舒阳担任DCKD协会艺术总监。
李欣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DCKD协会是公益组织，DCKD公司的成立主要因为涉及活动资金，股东只是DCKD协会员工持股。
DCKD公司的经营范围，除了艺术、教育、文化、展出等之外，还有电动汽车、节能产品和其他产品的进出口以及商业代理。
其实，在DCKD公司之前，速达科技曾与DCKD协会在2017年9月签署过一份三年期的销售代理合同，约定买方DCKD协会在德国代理销售速达的发动机增氧调压节能装置，承诺第一年销售10万台，预计销售金额1000万欧元；第二年销售20万台，预计销售金额2000万欧元；第三年销售50万台，预计销售金额5000万欧元，具体以实际发货为准。
2017年年报显示，速达科技有了第一笔海外收入，2740.38万元。这一收入全部来自DCKD协会，是其当年第一大客户，在其年度销售占比40.76%。当年的第一大欠款方，隐去了单位名称，期末余额刚好也是2740.38万元，账龄一年以内，在其应收账款期末总额中占比70.22%。
接下来两年，速达科技的海外收入皆为零，同时也都未披露应收账款前五名的具体名单。
2018年报中，应收账款中排名第一的欠款方期末余额为2744.24万元（ 账龄1年4.05万元、1-2年2740.38万元 ）；2019年报中，账龄2-3年的应收账款期末余额，恰好也是2740.38万元。
在速达科技的2019半年报中，倒是罕见披露了其应收账款第一名——DCKD协会，金额为2744.43万元。
2744万元对速达科技来说非小数目，2018年其营收不到3000万元，2019年营收仅为4017万元，且其中3440万元来自速达汽车。
这意味着，2017年速达科技高调通过DCKD协会进军德国市场，很可能是一场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但现在，速达汽车为何还要继续通过DCKD公司向德国销售电动汽车？
速达汽车一位高管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DCKD公司1.2万辆车辆采购计划，一部分用于德国当地出租车，一部分面向个人市场出售。
DCKD协会的电话已是空号。南方周末记者联系DCKD协会秘书长、DCKD公司总裁郭健，截至发稿前他并未回应采访请求。
郭健个人与速达汽车交往密切。在速达汽车官网新闻中，他甚至还以“蓝色集装箱”项目主席、DCKD协会主席的身份出席了2020年1月举行的速达汽车2019年度工作总结和表彰大会。
此外，速达科技财报信息显示，一家名为陕西德中丝路企业文化交流有限公司的企业为其2017年第二大客户，销售金额达1180万元；同样它也是2019年年中速达科技应收账款的第二名、金额为1180万元。这家公司注册成立于2017年6月，法定代表人为GUO JIAN，并持有其30%股权。
河南伯示麦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持有陕西德中丝路企业文化交流有限公司另外70%的股权。这家公司的注册地址在三门峡市，此前为李复活之子李文斌控股的企业，现股东为宋泽厚等三名自然人。李文斌至今仍以河南伯示麦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的身份对外活动，宋泽厚则是速达汽车副董事长。
4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在200辆电动汽车出口德国发车仪式后的第四天，速达汽车向三门峡市场监管系统交付100辆公务执法用电动汽车。
据《大河报》报道称，速达汽车在2019年3月量产车下线后的3个月便签订国内外采购订单41.1万辆，大部分来自海外，其中德国DCKD公司3万辆、丝绸之路国际文化经贸合作交流组织( SICO )10万辆、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撒马尔罕州州政府10万辆、吉尔吉斯斯坦和印度13万辆，满足了速达公司未来3年纯电动汽车生产量。
41.1万辆，尤其是海外大单的数字看上去很美，但订单签约时间过去已经将近一年，速达汽车才终于在2020年4月向德国出口了第一批200辆车。
上述速达汽车高管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这些海外订单并非生产订单，更多是合作意向订单，没有定金、预付款等约束性条款。在国内，速达汽车尚未有全国范围内的经销商渠道布局，计划先是在三门峡当地销售、再扩散至黄河金三角、河南省内，然后到全国。
目前受疫情影响，全球汽车销售都不景气。速达汽车目前的策略是先有订单才生产，他说，作为民营企业，“不能压货，也压不起货”。
速达科技财报披露，速达汽车在2019年终于有了营业收入，合计4089万元。如果以目前速达汽车唯一在售车型的官方指导价格17万人民币／辆估算，它在这一年约卖出了240辆车。公开信息显示，河南当地政府机关以及速达内部员工才是掏出了真金白银的客户。
2019年6月，速达公司在一次主题表彰大会上透露，公司105名职工共计购买了135辆速达纯电动汽车。2019年9月，速达汽车向河南27家省直单位提供了34辆纯电动轿车试乘试驾，两个月后，又向三门峡市15家试乘试驾单位、12家更换车辆单位、8家购车单位交付了148辆新能源汽车。
此前，速达的客户还包括湖北鸿路行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三门峡分公司，该公司2019年11月在三门峡市取得首家网约车经营许可证。
速达汽车项目是河南省“弯道超车”战略的重点项目、三门峡市转型升级的“一号工程”。据速达科技披露，截至2019年12月31日，速达汽车总资产为24.26亿元，负债则高达21.67亿元。
2019年3月速达汽车量产车下线时，一篇题为《河南首辆新能源轿车诞生纪实》的报道中引述速达汽车副总经理赵子军的话说，“三门峡政府对速达的支持可以说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工商资料显示，自2018年利派（ 上海 ）股权投资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撤出之后，速达汽车目前共有李复活等9名自然人股东、3家法人股东，实缴资本10.4亿元。
其中，持股25.71%的速达科技自2015年营收达到历史顶峰7600万元之后，经营每况愈下，2019年刨去与速达汽车的关联交易，其它客户仅剩下4家、销售额不到600万元。
在速达汽车持股20%的中奥伍福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持股9.62%的郑州黄帝养生园开发有限公司，实控人均为宋自甫。2019年4月、5月，两公司分别将1亿元、2亿元股权出质给三门峡经济技术产业集聚区投融资有限公司，该公司是由河南三门峡经济开发区财政局100%持股的国企。
从速达科技财报披露的数据看，速达汽车2016-2019年净利润分别为-2543万元、－3225万元、－3.06亿元、－3.67亿元，近四年已累计亏损7.3亿元。
上述速达汽车高管对南方周末记者称，德国这一订单原计划是500辆，受疫情影响改为200辆。车辆自2020年4月20日从三门峡陆运到天津港之后，计划在5月20日装船，考虑疫情期间德国海关闭关，预计乐观情况下2个月后能运到德国。
（应受访者要求，贾明、李欣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