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香港友人从微信转来一篇文章,是林青霞为《南方周末》所写的一篇专栏《高跟鞋与平底鞋》。
写的很好。
在我们的视野中,演而优则文的明星不乏其人,比如大陆就有刘晓庆,台湾有李敖的前妻胡茵梦,而定居香港,早已息影多年的林青霞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高跟鞋与平底鞋》写的是李菁,一位“极度灿烂”又“极度凄凉”的电影明星。虽然,早在出道次年,不满17岁的她便荣膺亚洲影后,尝遍人间荣华富贵,却在2018年2月22日,被人破门而入,发现她孤独地死在了香港简陋的出租屋里,终年只有69岁。
李菁、姜大卫在《新独臂刀》一片中
如林青霞文中所言,李菁这大起大落的一生,“正如天上的流星划过天际隐入黑暗。新闻登了几天,篇幅不是很大,这一代年轻人并不熟悉她,上一代的人也只能叹息,我却伤感得久久不能释怀”——其实,何止是林青霞,连我们这种热爱华语老电影的影迷,当年从新闻“目睹”李菁离世之惨状,也感觉震惊而悲恸。
这就仿佛昨日,她还在邵氏的老电影里古灵精怪、妩媚娇嗔;等再收到现实中她的消息,已是落红飘零,魂归离恨天,这怎能不让人唏嘘嗟叹呢?
这里,不妨顺着林青霞的笔触,再多补遗几句。
李菁:邵氏曾经的王牌明星
林青霞写李菁,开宗明义:我只见过她四次,这四次已经勾勒出她的一生。
前两次,是李菁生涯的璀璨时刻。水银灯下,她是如此的耀眼迷人,令刚出道不久的林青霞都“不敢看她”——尤其当中第二次见面,是1975年,林青霞随《八百壮士》剧组赴港宣传,“在一个晚宴上她翩然而至,一身苹果绿,苹果绿帽子、苹果绿窄裙套装、苹果绿手袋、苹果绿高跟鞋。这次我还是怯生生的没敢望她,同在一个饭桌上我们却没有交谈。”
我们无法回到历史的现场,但仅从作者的描写中,已能想象到这一身精心装扮搭配的李菁,该是怎样的青翠欲滴、光鲜照人!
李菁与方盈:邵氏版《西厢记》(1965)
这里的“高跟鞋”,也为后面的“平底鞋”留下了伏笔。
这一年,李菁27岁,距离她获得“亚洲影后”整整十年。
她或许没有注意,在宴席不起眼的一角,坐着一位21岁的高个清秀女生,不久之后,她也同样达到了自己十年前那个辉煌的成就——1976年6月,在韩国釜山举办的第二十届亚洲影展中,正是凭借《八百壮士》,林青霞也拿到了亚洲影展的“最佳女主角”殊荣。
林青霞获奖
而这一年,也或许就是两位女星的事业交叉线。
从此,林青霞的事业越来越靓,而李菁随着年龄的增长,星光逐渐暗淡,再加上后来男友、母亲相继亡故,投资又接连失败,最后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世人再也没有看到她脚踩高跟鞋的优雅姿态。
而这,或许就是星海沉浮的命运使然。
时间再拨回到十年前,原名李国瑛的李菁,又何尝不像林青霞那般,有着自己的偶像和梦想?
在1972年台北出版的一本名为《银幕千秋:七位红星的真实故事》里,作者详细记载了李菁的“银色十年”。
李菁在上海出生,香港长大。
她生在一个大家庭当中,有五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是家里的幺女,自然被当作掌上明珠看待。
通过她自己的回忆,作者如此描述她:聪明、可爱、任性、要强。
这四个关键词,也许就决定她未来的人生。
尤其,她的两位银幕偶像林黛、李丽华,或许也带给她莫大的启示——尤其后来在她进入邵氏之后,还曾拜同样上海人的李丽华为干妈。跟着这样的影坛常青树、老油条,李菁自然也习得不少处事精明的本事。
一代巨星林黛,1964年任性赌气自杀身亡
李菁的干妈:“天皇巨星”李丽华
李菁加入邵氏南国演员培训班时,是第二期,这个班级里有着不少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郑佩佩、潘迎紫、李丽丽、方莹、秦萍……
也正是在这里,“李国瑛”悄然变成了“李菁”。
靠着自己的娇俏可爱灵动,李菁很快被认定为邵氏未来的可造人才,虽然一时半会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角色,但她一直都在努力地等待机会。
邵氏训练班同期的秦萍、李箐、方盈、邢慧
直到她等到了和60年代的邵氏头牌女明星凌波合作《鱼美人》的机会。
这部影片编剧就是后来的阳刚美学电影大师张彻,故事原型直接移植自应云卫导演的《追鱼》(1960)而来。
这部作品今天看来水平一般,对李菁却有非一般的意义,让不满17岁的她,首次获得亚洲影后(1972年凭《娃娃公主》再获最受欢迎女星奖)——由于她年纪小,又可爱异常,于是在媒体和电影制片厂的加持下,她便有了一个陪伴一生的著名绰号“娃娃影后”。
《鱼美人》剧照:高立导演、张彻编剧
《西厢记》黑胶唱片:葛格私藏
最近在看宋以朗写的《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香港牛津大学,2014),书中谈到过这个“亚洲影展”。他说,外人不知,这个当年名噪一时的影展,实际上是一个“分猪肉”的电影奖,由各个公司“互相沟通”,“互相分配奖项”,每家都有奖项。
可即便如此,这个“分猪肉”的电影奖也引发了大公司间的激烈角逐和勾心斗角。
尤其是“最佳女主角奖”,宋以朗在文中尤其强调,这个奖项的重要性甚至比最佳影片“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以朗没有谈及原因,可我想,但凡大家把视野投回1950、1960那个繁花似锦的“文艺片”年代,想想因为《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把台北变成“狂人城”的凌波,看看99%以女星作为封面女郎的林林总总的报刊杂志,大家就能明白,为什么最佳女主角有这么高的“含金量”。
李菁获奖,固然有她自身的条件所致,更有大制片厂背后无形的手推动。
这个道理,其实同样可以放到十年后林青霞的身上,她在荣膺影后的那部《八百壮士》里,实际戏份并不出众;同届,还有印尼、日本女演员与她同时获此殊荣(这也是“分猪肉”的亚展蛮low的设定)——简言之,这绝对不是林青霞真正有实力的代表作。
我这么说,就算林青霞读到了,想必她也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
《八百壮士》开机:林青霞与历史原型杨慧敏
但当年,大家可不知道这评奖背后的水有如此之深。李菁获奖,让另外一个人心差点崩溃。
这位,就是直到今天还忙碌在创作一线的郑佩佩。她是邵氏真正的活的遗产。
郑佩佩也是上海人,但和老乡李菁比起来,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个非常心直口快的人。
1998年6月,郑佩佩出版了一本叫《戏非戏》(明窗出版社:香港)的书,写的简直火花四溅、精彩绝伦,和林青霞的娓娓道来相比,就像是重庆麻辣火锅碰上了淮扬小菜,绝对是另一种感觉。
郑佩佩也是写文章的高手
一般人写书,尤其是忆旧,多少还有点“为尊者讳”,但郑佩佩这本书真是相当火爆,其中就有一节《聪明才智的娃娃影后李菁》。猛的看标题,你不觉得有什么,但看下去,里面就精彩了:
“说句老实话,对于李菁这个娃娃影后,这一个曾是我南国二期同班的同学,虽然我不见得会嫉妒她,却也一点也不喜欢她,因为我老觉得她‘假假的’。”
emmm,还能这么写老乡、老同学?
郑佩佩回忆说,当年亚洲影展,邵氏把《鱼美人》和胡金铨的《大醉侠》都送去韩国参赛。正巧《大醉侠》在韩国上演,票房特别好,让自己出尽风头,眼瞅着评奖季到来,不禁对“亚洲影后”有了几分向往。
《大醉侠》剧照:胡金铨成名杰作
“当时李菁和我都住在邵氏宿舍里,她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在开奖的前一天晚上,特地到我的宿舍来跟我道贺,说什么这届‘亚洲影后’非我莫属。”神经大条的郑佩佩一听,以为她拿到了什么“内幕消息”,“居然还真有那么点儿飘飘然起来”——结果心心念念等到第二天听收音机报告新闻,公布却是李菁获奖,“我当时整个人都呆掉了”。
很自然的,当时郑佩佩将此事迁怒于李菁,以为她是存心取笑耍弄自己,为此把自己关了起来,三天三夜不愿见任何人,精神几近崩溃。不过白云苍狗,时过境迁,等到三十余年过去,她说:
“当一个人欲念起,很想得到一件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的时候,那种感觉是非常可怕的。得不到的苦,也是难以形容的。”
这便是人生阅历的成长使然吧。
《大醉侠》工作照
90年代后,婚姻失败的她回到香港,和李菁重新相遇,两人反倒惺惺相惜起来,不时敞开心扉相互衷肠,“过去的恩恩怨怨,好像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因为归根结底,郑佩佩说,“我们是同一类的人”。
人这一生,有时“得到”,有时“得不到”。“得到”无需沾沾自喜,“得不到”更要云淡风轻。
正像今日,李菁已经离开我们两年有余,而郑佩佩仍在迪士尼《花木兰》中出演重要角色,她们俩,谁又“得到”,谁又“没得到”呢?
郑佩佩比李菁银幕生涯要长的多
2020《花木兰》剧照:即将全球公映
在林青霞的笔下,晚年的李菁是如此可怜而落寞,尤其写她拄着拐棍蹒跚离去的背影,甚至让人有些生怜落泪。
还不到70岁呀!
可尽管如此,她的举动多少令人难以理解的:正像她宁愿借钱,也不愿意去申领失业救济金;在她最后一次与林青霞见面,那时距离她离世已没有多少日子,她仍然会把自己收拾地整整齐齐,“单眼皮上那条黑眼线还是画得那么顺”——这正是她当年身为明星时妆容最大的特色。
李菁:单眼皮美女
李菁签名照:葛格私藏
林青霞评价她:“也是奇女子一名,日子可以过不下,海派作风不能改。”
而对李菁而言,“有钱嘛穿高跟鞋,没钱就穿平底鞋啰”——但即便是平底鞋,鞋头也得“闪着亮光”,或许,这便是一代亚洲影后竭力保持着的最后的荣光与尊严罢。
尘归尘,土归土,人生终将平等。愿她在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