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记忆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过于聪明,往往一眼就看穿了真相,以致于流连于各种各样让人着迷的事物,每一样都做到了极度接近一流的程度就撒手不管。而距离一流的那一丝微小而又难以企及的距离,应该被称为:性情。

翁贝托·艾柯84岁,今天去世了。而今天之前,最常见到他名字的地方是推理小说的腰封:“这本小说是可以媲美纳博科夫《黑暗之火》与艾柯《玫瑰的名字》的杰作。”就是这样,身为一个哲学家,他偏偏要去写小说。

国内有钱钟书,国外有波特兰·罗素,这些家伙们仿佛是信手拈来一般掌握了文学的所有奥秘,随便消遣,就能留下传世之作。前段时间网上传《逝去的武林》的作者徐浩峰讲课的语录,其中有一句“天才就是给世界带来尴尬的”,用在这里贴切无比。现如今世界上少了一个天才,顿时变得黯淡了一点,我很难过。

如果永远都无法企及,就不会产生嫉妒之情,从这个方面来说,世界上有两个作家是无法被嫉妒的。一位是艾柯,一位是张大春。他们一个精通哲学、宗教学和神秘主义,一个又热衷于书法和广播,写得一手好歌词,还能把古文和古体诗写到可以以假乱真的程度。仿佛才气到了一定的程度,就生出了一种孩子般的调皮心,忍不住要杜撰出什么古人的典故,让世人在真真假假中晕头转向,最终拜倒在他们浩如烟海的阅读量之下。苏轼当年考试的时候不也说过:“盖亦可见矣。”一脸虽然是我编的,但是我比你有学问的傲慢嘴脸。

然而我更愿意相信在《玫瑰的名字》中出现的亚里士多德残章,以及《傅科摆》中那整整一套关于圣殿骑士和共济会的阴谋论,只是这位大师在闲暇时的消遣之作,只是在不经意间愚弄了世人。毕竟,很难想象一个将“笑”融进小说主题中的作家在写作时,会是心怀恶意的。

至于他到底为什么在小说中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由谎言和妄想堆砌而成的世界,我想,除去美学的考量,大概是为了发泄他积攒了许久的想象力吧?听说他家里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藏书量,而当记者采访时问道:“这些书你都看过吗?”的时候,他答道:“比这还要多得多。”估计当时就可以举头四顾,为之踌躇,一派高手气象。

问题在于,高手也有正邪之分,有像托尔斯泰那样不紧不慢地就把招式练到顶端的前辈,也有类似于王尔德和李贺那样,举手抬足之间一阵邪风吹过,却又生出了迷倒众生的魅力。

如果拿武侠人物来类比,艾柯大概既不算顶天立地的乔帮主,也不算走火入魔的东方不败,他是梁羽生小说里的金世遗,早已将正邪功夫融会贯通,不再执着于门派之间的那些讲究,所以才能登峰造极,走到其他作家无法企及的地步。

证据就是,他曾经亲口说过,比起伽利略和哥白尼那些已经被现代科学证明了的事实,他更醉心于类似于“地心说”或是炼金术这类“错误”的理论,他从这些理论之中看到了人类想象力的巅峰。所以一方面,他知道这些理论是错误的,另一方面,他又爱上了它们,为了自己的美学坚持而牺牲了理智,写出了一部又一部的小说。

身为读者,我们应该感谢他的美学观点。

除去小说之外,听说他还写过一本关于指导青年作家如何写作的书,这样的书不少见,从略萨、毛姆到米兰·昆德拉,甚至畅销小说家如斯蒂芬·金和劳伦斯·布洛克都写过类似的作品,大概纯粹是写出来赚些外快,实在当不得真。我没有买,自然失去了一个了解他杂文文笔的机会,但是还好,当时因为喜欢装帧风格买了一本他的《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在飞机上从头到尾读完了。

按照艾柯的分类方式,世界上有三种记忆,人们代代传承的传说或神话属于肉体记忆,建筑与碑石记载的是矿物记忆,而让他深深着迷的则是记载在纸张之上的文字,被他命名为植物记忆。

同样嗜书如命,看着这本书,大有酣畅淋漓之感。

于是我们描绘出了艾柯的样子:一个隐藏在哲学家背后的浪漫主义者,一个嗜书如命而又充满温情的知识分子,一个有趣的作家。

就是这样一位前辈,把我领入了一个又一个神秘的世界,在其中流连忘返,度过了难忘的时光。现在他离我而去,让我想起了他的话:“一本好的书永远比写它的人重要。”但是虽然艾柯写了那么多好书,我依然坚信:他本人的价值大于他所创造出的一切。

所以呢?我们都知道艾柯大概是不会相信天堂或是地狱的存在的,所以天堂也自然不会是图书馆的样子,但是在这样一个忧伤的日子,又何必那么认真呢?让我们用漫不经心和欣慰送别这位昔日的作家,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记忆,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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