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第十七回 | 进退

       话说陶参军在回到本阵的途中冷静了下来,品味适才董破虏的话,心细如发的他不禁感到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够严谨,甚至是过于谄媚。董破虏反复强调我陶谦是“车骑将军”的人,而不如往常称“明公”,且提到了抢走车骑将军的部下之事,这不是离间主从和邀买人心么?只待自己抛弃旧主去投奔他,从而达到目的。想到这里,陶谦不禁想抽自己一耳光。陶恭祖啊陶恭祖,白发比那董仲颖还多,怎么心智还如青年一般,就像那……周毖似的。周毖那小子,竟然抛弃了父亲去投奔董卓,但他至少还有年轻的躯干,身体力行。而我陶谦,虽不服老,但这副躯壳也日近迟暮,即便精神上仍旧激情澎湃,行动力也比不得周毖了。莫说周毖,就年龄上说,不定哪一天还会死在董卓的前头呢。所以还是要善保有用之躯,学着点这董破虏,尽量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待一切矛盾吧。正在这样说服自己,陶谦心境也平复了许多。

       当他回到主阵时,旌旗渐渐看不到了,那十余骑也被远远抛在了后头。大军尽数退去。

       事实证明,孙坚的担心是正确的。叛军此时刚至此处,伏于林间。原本贼首北宫伯玉听军师韩遂的建议,水陆并进追击官军,然而因途中各种原因,陆军晚到了近半个时辰。因为西凉叛军不熟识水战,所以水路一支仅有军士三千。原本指望在夹击之时,水路上的叛军能在敌后进行骚扰,以便与主军成为奇正之势。未想派出探子打听后才得知,三千军士几乎全军覆没,渭水畔留下了二千余具尸体,另有不到一千人,降的降,散的散。探子回来汇报了这一情况,北宫伯玉怅然若失,犹豫是否应该继续追击。担心官军势盛,恐两败俱伤。

       韩遂问探子:“战场现在情况如何?”

       探子答:“除去河畔有我军尸首外,北侧有一土坡,那坡上浓烟未定,似有数十骑奔驰,可闻马蹄声。又见坡上隐约军旗林立。在下细点,似有数百面之多。恐有官军伏于坡后。”

       韩遂皱眉,想挠挠脑袋,却挠在了钢盔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北宫伯玉道:“将军,又是这样的选择题,概率平均。若为疑兵计,则我军可出;若非疑兵,而是官军主力,且兼占山坡地利,我军若出,则有溃败之虞。”

      北宫伯玉也很头痛:“你们汉人,就是狡猾。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军当如何?”

       韩遂苦笑,对付你们这些野蛮人,若不狡猾,便待如何?但矛盾的是,自己竟然还跟着这些野蛮人。罢,罢,现在的蛰伏,是为了今后的雄飞,算不得汉奸。这是藏在心里头多年、重复多遍的座右铭,也就是它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信念。这和伪军给皇军带路可不一样,哪有汉奸带完路还夺权割据的?从朝廷平等的民族政策角度来看,我的目的与做法还能促进民族大团结呢。那不是叫什么……“曲线救国”么!就算再不济,到时候也能看形势来个“起义”,拨乱反正,接受招安呗。进退都是路,可比“约”着自己当凉州从事那会儿自由多了。北宫伯玉说得不错,汉人真他妈狡猾。和野蛮的羌胡人正好天生一对。随即答道:“为今之计,既然至此,必须向前。只听探子描述,难以判断实际情况如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军以守势阵型前进,去一探究竟。可以留下一万人藏于此林中待伏,将大部军势开往北部开阔平原,转移战地,将敌人主力从地理优势中引出来。若官军出动,以平原为主战场,林中伏兵从旁夹击。”

       北宫伯玉应允。随即,分出来的林中伏兵由边章统领,剩余部队向平原进发。

       在平原上摆开阵型时,韩遂见坡上烟尘浓密,难以消散。烟尘后面又影影绰绰数百旌旗迎风狂舞。但已听不见马蹄声。韩遂恍然,进言道:“将军,尘土如此弥漫,而我军前阵水路已告败多时,此处理应再无战事。若大军在此伏击,也不至于有这样低的能见度。依某看,乃是官军欲盖弥彰,早已遁去。”挥手让探子近前调查。不过半刻,探子复命:“坡后果无人影,仅数百旌旗。”北宫伯玉大怒:“与我追!”大军开拔。

       与此同时,官军刚至美阳。人不歇脚,立马修整鹿角、箭楼等防御工事,筑偃月阵营。平日吊儿郎当的民兵们也都干得十分卖力,毕竟是生死攸关,都仿佛暂时忘记了疲倦。

       董卓队伍在全军最末。董卓下马,与身边的李傕、华雄和牛辅等将道:“这孙文台倒是有勇有谋,麾下猛将甚多,刚在渭水畔一战便可看出。全军皆乱,唯其部镇定自若,实是名将之风。适才谋略亦与我见相同,难得。只是此人屡次与我作对,虽不知为何,但董某为自保,便不得已利用他的忌恨,将计就计罢了。他在朝内还有钱塘侯朱儁作靠山,还望以后不会和此人成为敌人啊!尔等一会儿开战时,也莫为私怨所扰,不要轻易招惹于他。另外,也学学他打仗的本事。”诸将称是。

       正待工事修筑时,营外忽来一骑。近看,乃是殿后的一名骑兵,身中数箭,血流遍体,眼见就要支持不住了。民兵众人拥上去牵住了马,那人翻身下地,语气艰难地禀道:“叛……叛贼已识破我军计策,我等死战,皆……不得脱。其余人等死于阵中,我……现叛军已在三里开外,时刻便……至!”言讫而亡。众人抬头,但见前方烟尘滚滚,似有大队人马接近,转眼间已有箭矢飞来。民兵各统领疾呼:“列阵!”诸位皆抛下工事,慌忙抄起长矛列阵待命。其余官军也得到了斥候的通知,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以守势阵排开。周慎弓兵在前,剑拔弩张;孙坚与鲍鸿的近战步兵在后,摩拳擦掌;董卓、华雄分统骑兵分布在两翼,已开始在阵前如车轮般奔跑旋转,手持弓箭,只待叛军接近。各郡县尉领好各自民兵,排在后面。虽说惊恐,但也无人多嘴一句,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张温已端坐主阵,手里的团扇早就丢在一旁,剑柄被他戴着护手的掌心握得咯咯直响。

       敌军已至百步处。周慎拔剑在手,用力挥下:“放箭!”除了少数中了叛军箭而倒下的弓箭手,其余皆满弓而放。同时,旋转中的弓骑兵亦随着董卓与华雄手中的鸣镝弦响,一齐向敌阵两翼射去。这一顿如暴雨冰雹般的箭矢使叛军前阵一滞,冲击的力量也缓了下来。

       叛军到了官军阵前五十步处,孙坚与鲍鸿见势,下令步兵与民兵队冲锋。那步兵前队左手持钩镶,右手执白刃,以方阵踏步前进。这是何等的训练有素。若是缺乏经验的民兵,果断是急不可耐地飞奔过去,要么成为箭手的标靶,要么在靠近敌军时已用尽了力气,被以逸待劳的敌兵万矛穿胸。也真是亏得民兵被挡在官兵后面。这数千人以脚跺地的气势,让大地都震颤起来。

       已至十步,以程普、朱治、祖茂和吴景为首的步兵阵,大喝一声,疾步跃起,向前就刺。顿时两方陷入了胶着的战斗。叛军步兵较多,但因远道而来锐气已失去一半;官军步兵疾驰突击锐不可当,但人数却不足叛军,只好以一当十。在此时,原先远远射击的董卓、华雄势也已重整队伍。二人皆一马当先,带领各自精骑,切入了敌军侧翼。交锋过了五十余合,官军似有占优的倾向。

       猛然,叛军左翼杀出一将。只见那将骑杂毛黄马,银灰铁甲裹身,还未看清容貌,便已与身边骑从杀至眼前,与华雄缠斗起来。华雄以斩马羌刀格挡,方发现此将约摸十六七岁,唇上留着并不浓密的茸毛,却看不出有任何稚气,只觉得他与自己年轻时极其相似,充满杀气。那些骑从亦与华雄手下展开格斗。那黄马少年将军在华雄凌厉的刀法下竟不落下风,数次以矛略过华雄脖颈前方,虽屡遭化解,然杀意不止。往来二十余合,仍无法判明胜负。

       张温与北宫伯玉皆在各自阵中看得心慌,都思索着:今日并非自军锐气正盛之时,眼下又是难耐的胶着阶段,也已持续了数个时辰,再打下去也是徒损兵力。但见对方都没有鸣金收兵,便不敢先撤退,以防对方借机冲杀。

       又经过多回合的厮杀,华雄忽然觑到对方一处破绽,拿羌刀尖刃处向那小将心窝搠去。那小将毕竟年轻,格挡时竟被削断了矛杆,华雄顺势抢过带着刃的一端要往下砍击时,那小将的马奋蹄跃起,一个躲闪,只是被掠去了小半肩甲。小将一惊,正欲拔刀还手时,听见鸣金收兵声响起,仔细一辨,有两个声音重叠着。官叛双方都下令退兵。华雄与那小将皆收回了刀。华雄抛出一句:“留下姓名。”那小将正欲答话,后面传来中年男子一声爽朗的呼喊:“彦明,还不快些回军!”华雄望去,那人甚是面熟,乃是韩遂。本欲冲入敌阵擒斩他,但见周围自己的人马也多少负伤,且鸣金声已响,只好悻悻离去。直到回了军中,还在咀嚼着“彦明”二字。

       民兵数量众多,训练不得法,对阵型了解十分欠缺,且事关生死,内心急躁,因此在交锋的数个时辰内,有好多拥挤着冲上前去的队伍被挡在了后面,竟没有碰上半根叛军的毛,只看着前面打成一片却插不上手,只能在后面大声谩骂,以壮声势。这群民兵,在危险来临之时会被吓得魂不附体,要么随时准备开溜,要么豁出去拼命。但在交战之后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参与度,又显得跃跃欲试、十分抱憾似的。王忠这二百人也属于在混战后没伤到一个的一支民兵队伍。这一刻,队里所有人手里都痒痒的,嘴里也不闲着,漫天吹牛说自己一下子能串起三五个叛军来,挑进渭水里去,颇有一种游刃有余的局外人态度。

       王忠并不那么乐观。他清醒地认识到,这群少受训练的民兵为官军浩大声势虽可,但一旦官军处于劣势时,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忠也为自己不能成为如官军中的那些训练有素的名将而感到遗憾。若真是遇到危急时分,自己还真希望能多救出这些乡里乡亲的。虽说他们打仗起来,几乎毫无建设性,但毕竟也能各自回乡后照顾一家老小温饱,即便政府并不缺他们所缴的那点租赋来提高GDP。这GDP,可都在对西凉战况近乎一无所知的洛阳宫西园里呢。我等在此地艰苦鏖兵,想必天子除了卖官赚钱,也在为某些服务性行业做着贡献,比如,在宫闱床笫之上奋力搏杀。战果如何?太子和陈留王二位大人大概可以证明。

       忽听身边有兵丁小声言语:“行军作战多时,不知哪位兄弟曾见过羌胡之女么?”另一位笑道:“军中怎可能见甚女人!从上至下,没有哪位将军携带家眷的!何况战场上你也望见了,哪有什么女兵的。女兵这类,大约都在洛阳宫里身着铁甲、拿着皮鞭,扮起来和咱的天子拼搏呢!”众闻此惊世骇俗之语,皆睁大双眼,随后掩口而笑。

       其中又一人插话道:“我在凉州放牧时,曾见着过采药的胡女。个个深目高鼻,眼睛大得出奇,发着绿光。这身材,也似我等男人一般长短……”

       “哎,就问你干没干,那么多废话!”

       “你想想,晚上灭了蜡,躺在你身边,月光照进窗来,那绿眼睛还闪着光,不瘆得慌啊?换成你,睡不睡得着?”

       “就是就是,”又有人加入了讨论,“那么长的一个女的,是她躺我怀里,还是我趴她胸口?”

       “俺问你,你睡过女人么?‘长’不‘长’的,有什么打紧!根据哥哥俺多年的经验,更打紧的,是你手段怎样呵!谁躺谁怀里,那也得看你俩……怎么弄喽!”说罢还拿手比划,逗得哄堂大笑,白日里厮杀恐慌的气氛瞬间消散。王忠在一旁叹,原来这大战方已,大家伙和自己一样满脑子还净是男女之事。

       正笑着,有人插上句话:“俺在孙司马营内当差的同乡哥们和我说,孙司马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却生得一副碧眼,如铜铃一般大,眉似刀裁,脸庞亦甚窄,比在俺乡里的一般三岁小儿要显老得多……颇有羌胡之相呢!”

       顿时周围气氛瞬间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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