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人生

        二哥出走是在一个平常的夜里。他身着白色T恤,黑色长裤和棕色皮鞋。旅行包里鼓鼓的,像是要出门旅行。我送他到站台处上车,他在入口朝我挥挥手,便一头跌进人群之中。我开车往回走,康芒的道路依旧人来人往,天上是几颗星星和不圆的月亮,我打开广播收听新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二哥今年42岁,他常常和我谈起人生的意义。他总是问我:“邓希蒙,你说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问我的时候往往严肃认真,让我想起大学里秃顶的物理老师。每每我都一笑,端起酒杯说谁知道呢。二哥总说是啊谁知道呢。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他却好像得到了答案。这场景其实非常奇怪,哥哥来询问弟弟人生的意义,角色有些互换,而二哥常常这样问我,每一次他都无果而返无一例外。

        二哥在康芒开了一家酒店,生意很好生活富足。我并不知道他的疑问来自哪里。这些问题在他身上出现就像无根之花,让人惊讶又疑惑。算算岁数,二哥你已经42岁,不是24岁毕业不久的大学愤青,这样的问题不符你的生活也不符你的年龄,你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你应该早有定论,而你三番五次跑来问我,应该只是憋着难受。

        二哥24岁结婚,26岁惠惠出生,算是晚婚晚育。惠惠今年读高中,嫂子帮忙打理酒店生意。平日里既无争吵也无冷战,一家人生活可谓美满。二哥就这么突然出走,对他们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我实在不愿去想。二哥你就这样哑巴一样不声不响的走开,真的如你所言经过了深思熟虑?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你究竟又能得到什么?有什么比你幸福的家庭更加重要?

        二哥常常告诉我他的人生不知所谓。二哥是师范毕业,从商完全是偶然,二哥说他四十年好像所有事情都是为外界所迫,总结起来就是并不心甘情愿。二哥说他实在弄不清楚这样毫无目的的活着到底有何意义,这样的生活还不就是以另一种方式等死。我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这是世间常情,皇帝也有烦心事,何况我们老百姓。活到头来还不就是一个死,冷着也好热着也好活着就好,何必这么计较和自己过不去。二哥说这是不一样的,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二哥却没有告诉我。他只是说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他已经42了,再不去寻找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二哥走的那个夜晚我开车绕着康芒走了一圈,连文河和河上桥,康芒一中和康芒三中,KTV和广场。这几年康芒的变化太多太快,熟悉的都变得不熟悉,最后我开车回了车站,我觉得二哥会在某站下车然后折返,因为有太多东西无法抛弃,注定你无法如此决绝,但是车站里面冷冷清清,候车的乘客睡眼朦胧,叫卖的小贩疲惫不堪,我在车站失神了有半分钟,最后决定回家。

        二哥的出走予以我巨大的震动,这震动并非全指我的生活,它直冲向我的灵魂深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哥的出走对于我是一种赤裸裸的嘲讽,无论我是多么想否定多么想拒绝,但是事实摆在我的眼前:二哥已经在行动,而我还在这里残喘。

        十年前我28岁,毕业后在一家工厂工作,混的也算有头有脸,但是人生中总有但是,在这里的第四年,一种恐惧一种疑问越发强烈的占据了我的心:

        邓希蒙,你就打算这样度过你的一生?

        我无言以对。

        第四年我想老板提出了辞职,老板以为我要加薪,我拒绝了。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我想了许多,下车时又全都忘了。父亲对我的态度从亲热转向愤怒。一场家庭风波就此展开,我坐在沙发的一角一言不发。二哥当时是三中的老师,中考即将来临,忙得不可开交。我每天无所事事,白天和当年的同窗矮子喝酒,夜里去连文桥上吹风。我回到康芒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回来,也许这里是终点,也许是为了再次起程。

        六月中旬我见到了二哥,彼时二哥充满活力,意气风发,与现在判若两人。当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第二天母亲扫了一地的烟头和酒瓶,而我自己,却越发的迷惑。

        二哥问我今后的计划和安排,而我从未想过。二哥说我的困惑来源于没有目标。二哥说我还没有走向真正的成熟。二哥说我还年轻,这未必不是新的开始。二哥当时的口吻像极了高中的班主任,我靠在床头一个劲的抽烟。好像想到了很多。

        那天晚上我对二哥说我要去外面走走,他问我要去哪,我说我真不知道。二哥说我这是对生活的逃避,我说我这才是勇敢的面对,安守于现在的生活难道就是幸福的人生?顺从难道就不是一种逃避?二哥没有和我争吵。他说我需要冷静。我不以为然。高中晚自习下课,即使雷电交加,出租车司机也必然守候在门口,我常常觉得工作不就是换一种体面的方式乞讨,我们除了方法不同,真的还有什么实质的差异?

        二哥当时没能说服我,他最后躺在我的床上闭目休息,黑暗中两个人的鼻息都不稳定。十年后我们的状态发生了戏剧性的对换,我想他当时是真的若有所思。

        十年前我最终没能像二哥这样从容的登上火车,不是我反思了自己,而是父亲死了。

        我才这就是命运的可怕之处,总会有一件事情打乱你生活的脚步。母亲一直责怪我,说是我把父亲气死的,医生解释是突发性脑溢血,二哥站在母亲身旁安慰她,我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不知道到要干什么。

        父亲的去世迫使我留了下来,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幼稚,以前的种种困惑种种疑问猛然烟消云散,虽然我并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却突然明白了以后要做些什么。我想这应该就是我要经历的成长。

        我在矮子和二哥的帮助下盘了一家店面,靠着以前的老关系开了一家电器店,两年后我结了婚,生活一步步趋于稳定,母亲在我结婚半年后去世,当时我已经没有父亲走时的震动和不安。简单的葬礼过后,又继续跟上了生活的步伐。母亲死后以前的想法一度死灰复燃,我却没有兴致重温当年旧梦,我的步伐已经跟不上我的雄心,妻子已经怀孕了。

        二哥的出走唤起了我的许多记忆,一种冲动一种欲望再次膨胀,我却怀疑我是否有二哥的勇气。当年的旅行包一直放在橱柜的最上层,里面好像装满了整个28岁,38岁的我能否挎动实在是个未知数。我不知道这十年间二哥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他的生活一直平稳,或许正是过于平稳,才早早引起了他的厌倦,这厌倦积蓄了整个十年,终于破土而出难以阻挡,又或者发生了隐秘的事故,造成了他思想的剧变。然而无论如何二哥已经在路上,再来分析并无意义。

        那天晚上我和矮子喝了很多酒,恍恍惚惚之中我又回到当年那个夜里,这次我却成了劝说者,二哥靠在床头保持沉默,最终起身出门,我却留在了房间,开始缓慢的清理。我从口袋拿出二哥给我买的车票,上面是不知名的小城市,二哥说他比谁都了解我的苦闷,我却没能登上那条火车。二哥奔向我曾经向往的人生方向,我对他挥手再见没有尾随。二哥和我的人生平行了十年,最后却以这样一种方式交叉,但我不是二哥我没有勇气没有决心,二哥的人生只属于二哥,我依旧要过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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