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1074

我对夏天充满了欢乐的幻想,趿拉一双拖鞋,穿着短裤,拎一瓶冰啤酒,不时还叼根烟点上,然后想干啥就干啥,可以蹲在地上看蚂蚁爬,也可以坐在河边发呆,想活动一下就下水游泳,水可以清如碧玉,也可以带着黄土,天可以是蓝的,也可以是阴的。唯一遗憾的是,我是一个孤独的幻想者,其他人忙着享受的,忙着糊口的,都没时间坐下来陪我做这样欢乐的梦。

我对家乡的期待是听到大嗓门的地方话无处不夹着脏字,因为如果不加入脏词,那句子就无法说完整,旁听的人都以为他们在吵架,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越说越感情深厚。被压抑被沉淀的记忆产生了一种强迫性的美感,那些粗糙的人和物,那些老掉牙的往事中才才印证着家乡。

长夏1074_第1张图片


在远离尘世的山上小木屋中度过周末,被高山伊甸园般的美冲击洗礼后,我的大脑已经宣布罢工了,不能再组织起来思考了。晚上回到家还要去纠结有没有旅行忘记带的东西,还要清换猫沙,给家里所有的花浇水...

周五仿佛是很久以前了,暑假前工作的最后一天,喊作夏天的最后一天,之后的假期,借用中医名词,喊它作长夏吧!就是那种长长的无边无际的自由的空间和时间。人走空了,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空荡荡的工作间,我背着包整整转了两圈,确认没有被忘记的什么, 扎扎实实地锁上大门,如往常一样走下楼,外面刚下过一场雷雨,洗刷了这小城里的污垢。比起往常热闹非凡的周末,今天尤其地安静,大多数人度假去了。为了庆祝,我应该跑步冲出楼门,把手里的包抛向空中,然后向世人宣布“我放假啦……”


一万多公里的土地飞机十个多小时就飞过去了,这如果是在一千年前要先翻山越岭爬过阿尔卑斯山到德国,然后顺流而下从多瑙河向东到乌克兰,不知道用怎样的方法穿越广阔的沙皇大帝的领土,再找只鹰当坐骑直接飞过乌拉尔山脉,至少已经到了亚洲境内,之后要考虑怎么找个骆驼横扫蒙古大地......

实在要感谢现代文明,睡一觉睁开眼睛放个屁就直接到了。和记忆中80年代科幻片相似,被严格检查以后(主要为了防止物种传播)在一个巨大绝尘的实验室的尽头出现一个时光隧道的入口,众多的人就在这个时光隧道中被来回运输着,来回切换文明或原始的模式,随时转化冷热干燥潮湿的模式。在机场里尽眼望去唯一不甚满意的是人身上的穿戴,如果所有人都穿上银色的衣服,行李箱也应该统一用钛合金做成就更理想了。


飞机先是象汽车一样在机场里开始绕圈行驶,嗡嗡作响,终于绕开所有障碍物,嗡嗡声就越来越大,突然象发了狠一样往前冲去。整个机舱百来个中国人,我顿时觉得自己已经在中国的土地上了,文化语言的国比地域上的国更重要,全球华人的身份归属感主要还是构建在语言、饮食、历史文化的基础上。一路上飞机追着太阳就往东边跑去,和地球自转一个方向,该我上床睡觉的时间,一缕金色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就从云海的上方直射进了机舱。我不做理会,还是严格遵守自己的作息时间表,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很高很高旋转的滑梯上往下滑,周围热烈地播放着革命胜利&大丰收的歌曲。就在欢欣鼓舞的曲调中,国航的飞机象一只白色的大鸟踏实地落在了广阔的中国大地上。
长夏1074_第2张图片

辗转到家的第一晚上有人赶快拿着我的生肖年龄去买六合彩了,如果中了赌资能翻48倍。不用倒什么时差,随时困随时睡,第二天我马上赤膊上阵到刚被退租的公寓大扫除,厨房柜子上的油腻程度足以与一个油田姘美,阳台上的烟头数数能赶上我一辈子抽的烟数目。虽然我现在打扫卫生的能力可以算专家级别,这些污垢还是让我头疼。

大刀阔斧地挥舞刷子和铁线圈,自来水在身边哗哗流成河,我一直纠结这些租住在这个公寓里十几年的到底是一群刚刚进化成人的猪还是一些已经退化成猪的人。我很自责又污蔑了高智商加可爱的猪,因为我一向非常注意尊重动物。干了一天的活儿,算是把我从十五岁到十九岁住在这里时从未打扫过的卫生全打扫回去了,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这个城市在十年间把我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变成一个彻底的路盲,快赶上上帝造物的速度了,逢周日上帝说累了,休息一下吧!但是这个城市不休息,争分夺秒地日日夜夜在建设,我怕我睡一觉醒来,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每一条街,每一家店,每一个来来去去的车和人都惊人地相似,比梦里的故乡的街道还要迷离,还要叫人惊慌失措。如果我要在这里常住,首先要考虑养一条导盲犬,再得花点时间研究这个城市黑夜上空的星斗,根据星斗的位置给自己寻找方向应该会更简单一些!


为了让人安心呆着不到处乱跑给别人添乱,城里能修公园的地方都修建了公園。湖邊,江邊,小山坡上,到處整潔一致的台階和美國紅松木鋪成的棧道是這個城市的驕傲,修建公园的好处众多,除了野生鸟类、蝴蝶、昆虫迅速增多以外,男女老少飯後跟著自配的手機音樂的節奏散步鍛鍊身體,興致盎然,自得其樂。做衛生的阿姨则不知疲倦地把地上的垃圾掃進畚鬥,工程浩大,各種破包裝盒,飲料瓶,空煙盒,破塑料袋會慢慢堆成一座座天那麼高的金山,然後這片土地上的人就在各種各樣的垃圾廢品中爬上去,爬到天上去,與神相會。
长夏1074_第3张图片

天黑了,街上的人都不见了。人都躲进了各种各样适合自己去的地方,超市里人山人海,等着称重量的阿姨阿婆里三层外三层。很多人躲进了霓虹灯下各式各样大大小小风格迥异的饭店,各种各样的吃法层出不穷。大街小巷开的饭店的数量够全城人永远不在家里开火,以后公寓装修时完全可以省略掉厨房这个环节。哪天实现共产主义了,大家就按照各自的饮食偏好选择自己喜欢的饭店,吃腻了就调换一下,实在太方便了。天一黑互相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围成一桌,女人们个个大白脸,涂着同样颜色的口红,男人们说着同样的话,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目的不纯,一两杯酒下去思路就更加活跃了。

人活着真累,只有借着酒精的力才敢做回自己,否则就戴着面具过活,人生就象一场假面舞会,幸好舞会有中场休息。于是大家一改了起先面面相觑的局面,话多了,互相敬酒,让人逐渐产生一种幻觉,世界都是一团和气的,再加上夜色如水,怎么热闹也不过分。


有一些东西是自己生成的,是有活力的流动的鲜血,从哪里吹了一口气,它就活了,饭局是这样一种东西,到晚上五六点上下班的时候生出来的电动车车流就是这样一种东西,那凶猛的势头比闽江里的浪都叫人心生畏惧,台风也不过如此。他们就是那战场上前线的冲锋部队,一个个神色冷峻,镇定骁勇,坚定不移,驾驶着勇敢的战马,火力十足,生怕被自己的战友抢了先机,当然也有思想不集中,开小差,抽烟,看手机的。怪异的是,这个冲锋队居然也有败阵的时候,前方十字路口出现了穿着蓝色制服,戴着红袖章的,以一当十,马上使这个冲锋队伍遭受了冲击,乱了阵脚,溃不成军,有临阵逃脱的,牵着电动车就往回躲,坐在后座的也赶快下了车,若无其事地踱步,和车上的人彼此装作不认识,看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父亲住的这个几千个原拆原迁本地农民的社区,某种程度上又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被随手丢到地上的垃圾,随时都可以不小心踢到脚的劣质的水泥地面,墙上乱贴的小广告,显示电梯层数歪歪扭扭的数字,小区门口昨夜被汽车压死的猫,夜里猖獗乱飞的蟑螂......我以为再看到蟑螂时会尖叫,想不到竟然无比的淡定,原来人都是会不知不觉去适应环境的,在昏暗的路灯下爬在生锈的铁栏杆上的蟑螂看起来并不突兀。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夜里我一个人在家里,卧室里装了纱窗,大概想喝水,打开门走出卧室的那一刻看到了无比壮观的景象:蟑螂、蟑螂、蟑螂!墙上,灶台上,黑色的柜子上,到处都被这种丑陋的繁殖能力极强的昆虫占领。当时我身体僵硬,口舌干燥,心里生出强大的恐惧感,后来很少再有相同的经历。


小的时候很喜欢到家里的天台上看云,那大团大团的积云不时变化着形状,前一秒是一头牛下一秒就是一尾鱼了,天台上有一个大口的水缸,夏天的时候水被晒热成一缸的汤,我进去洗澡最合适,在里面一个被晒褪色的塑料牙罐玩跑跑抓,它悠悠地朝我飘过来,我就躲走,反反复复,乐此不疲。在天台下去的楼梯上能看到隔壁的邻居,邻居的姆妈和孩子们经常看到我穿着小短裤,浑身湿漉漉地从我父亲自己修筑的水泥楼梯上走下去,我经常为家里的天台得意洋洋,因为这样我可以居高临下。楼梯是敞开式,如果有人想从房边的小路上攀爬上来一点都不难,有时我们自己忘了钥匙就用这一招。但是那时候的人很少,那条小街更是没有外人,从来没有进过贼,只有野猫胆大包天如入无人之地,比老鼠嚣张多了。


八十年代每家每户都很穷,工业路上有一个罐头厂,有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对大众搞起福利来,一升的肉汤只卖五毛钱。于是邻里一条街的人都兴奋地去排队买肉汤,然后就看到大家整天手里提溜个塑料瓶,瓶里装着浑沌的液体比现在的饮料还过瘾。虽然大家都穷,但是还是有些人家比别人家更穷。隔壁生了五个女儿的一户人就是这种情形,本来非要生个儿子,结果第五个女儿生下来以后就只好放弃了原初的理想。他们最小的这个女儿比我大两岁,特别灵巧,我吃苹果片的时候,她就想了办法把生土豆削好切成片看着也是有模有样的。还记得两个姐妹为了争一根草绳,两个人扭到一起,跌倒地上,头撞到泥地上咚咚的响,谁也不放手,幸好妈妈及时赶到,夺了那绳直接丢进灶台才算结束了一场战争。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凑巧得很,我到故居一游却碰到那几个姐妹(至少有四个吧)排排站在那条熟悉的街上。那条街现下真是热闹非凡,原来的住户基本都搬走了,全是生脸的外地人,比原来拥挤了很多。原来她们的父亲前些日子一人孤独地在美国的寓所中去世,葬礼早几天已经办过了,这天确是要办场招魂仪式,正巧给我遇上了。准备好的纸房子纸人纸牛羊,时辰到了,被七手八脚地抬到路口炫丽地烧了一堆火,烧了有半个小时,肯定被那在外面漂泊的魂魄看到了,千里万里应该也回了老家里了。
长夏1074_第4张图片

虽然这个城市的变化是如此巨大,那一江宽敞的水还是那条我中学逃学时一天坐看神马浮云的那条江。洋洋洒洒,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其间纠结着无数的小漩涡,为赶上大队伍急急地旋转着向前奔腾。北源建溪,中源富屯溪,南源沙溪,三溪汇流一路,一江春水向东流,夹杂着高处的沙土,到了淮安流成了两支,这就是现在我父母亲生活的南台岛,最后直至马尾的出海。我早就拿好了主意,到了那个时候托人把我的骨灰撒入这条江中,也算叶落归根。


在我小的时候,或者说在我25岁以前,这个南台岛坐落着家族祖宗的故居,我父亲的爷爷,就是我的大公成就了他一生最引以为荣的事业,建造了前后两座单进分开的院落。第一进院落的厅堂里挂着他和他第二位夫人的黑白像,记得小时候看着他的脸,实在很难把自己和他联系到一起。一百多年后,事实证明,我这位大公真的是英勇神武高瞻远瞩!每一个他的子孙都喜滋滋地凭着土改时期的房产证分到了房子。我疑心我大公在他活着的时候已经在一个水气氤氲的清晨看到了南台岛一百年以后的样子:高楼大厦林立,宽敞的大街整齐有序,四座大桥横跨过乌龙江大街带来了全城车流人流,带来了全城甚至全省的财富。


曾经的南台岛是一个被果林、鱼塘、水稻田、小村庄覆盖的土地,各户田间都有粪池,都建了自家的厕所储蓄屎尿,厕所里摆放着写满的小学生作业本。刚插秧的水稻田水弯弯明晃晃的,在田下劳作的一个个光着脚丫子,别高了裤腿。茉莉花却是要在大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采才香,晚上孩子们都到田埂间捉了萤火虫放到蚊帐里飞着,可惜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全死光了。偶尔晚上全家人也去江边照蟹,陡然间被手电筒光照到的小蟹们,受了惊吓到处乱爬,直接沿着人腿爬上来的都很多。抓到一大篓子的小螃蟹几天后就变成鲜美的螃蟹酱。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一个建中小区就把以前好几个村子里的人都装了进去,各个高楼下原来被设计成草地的地方被种上了地瓜、丝瓜、冬瓜等蔬菜,可以吃,也方便怀旧。我觉得他们应该索性也养上鸡,可惜小区里的车太多,怕被车压死。一天早上我出小区就在门口看到一只被压死的猫。在我印象中,猫死了,就会被人倒挂在树上。大人告诉我猫是不能埋的,万一哪个人在埋死猫的地上随地大小便了就会得上麻风病。所以以前出城的国道路边的灰溜溜的树上总挂着死猫,凄惨兮兮,国道上开着的只有重量级的货车,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到了黑夜那些死猫的魂魄就排着队在国道上迈着正步唱着猫国的国歌。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愿意看到现在这个车水马龙开满小吃店的,路旁散乱着共享单车的南台岛。


云很低,光线很离奇,云背后很远的天空倒映着海的颜色,风里住着重重的湿气,勾引着我身上的疹子全部蠢蠢欲动,呼之欲出。在40度的高温下,脑子放弃思考了,能想出来的事情肯定不会是什么靠谱的。桑拿就是这样一种概念,把你的脑子蒸糊涂了身体就能放松了。所以我觉得无比放松,免费洗桑拿的感觉让我觉得很划得来,于是就更放松!到了市区我拎着行李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没有问我要去哪里,却突兀地问,你这是从哪个国家回来的?我很吃惊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从外国来?他理所当然地说,全中国就你一个这么热的天手上还拿着一件毛衣...这个司机观察力之强让我非常佩服,特意多给了他几块小费。
长夏1074_第5张图片

家里的小猫十三岁了,按人的年龄就有八九十了,但是她比人幸运,那张花脸并没有太多变化。一对八哥死了一个,另一个苟活着,也有十二岁了,加上我爸七十三还算年青的,总之全是高龄群体。年轻的是那一对对同性恋的小鹦鹉,生几个小蛋权当娱乐。他们还是喜欢在家呆着,过他们朴素的吃饭买菜睡觉看电视的生活。小市民自有他们自己从生活的体验中得来的智慧,不矫情,不纠结,自成一套理念。小区楼下的理发店的老板,说她是老板,也是店里自己唯一的雇员,理发店从早开到晚,从正月初一开到大年三十。店门口放着一个水桶,水桶里睡着两只乌龟,生活的空间不比她大多少,大的一只已经十岁了,和她的女儿一样大。我说你这样不是永远都没休息,她不在乎,没客人的时候就休息一下。她十几岁的儿子负责出去买菜,在电饭煲里煮饭,到门口竹竿上收衣服,然后自己到店后面乱七八糟的小黑屋里去学习。我每隔两天去她那里洗一次头,一整天店里都放着佛学大师的录音带,同时大家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手提电脑上放着肥皂剧,洗头40分钟,收我20块钱。我说你真的很肯干啊!她说人就是要努力干活才有希望嘛!父母都养我们这么大了,要靠自己嘛!这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长夏1074_第6张图片

爬山的时候观察过那些松树吗?总是从岩石下面顶出来,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它有坚强的意志,有不屈不挠的精神,那是因为人家就有这种嗜好,没有石头的地方还不愿意长。猪呀马呀喜欢在烂泥里打滚不是因为它们贱,不讲卫生,而是因为人家这样才好玩,才够high,大家都愿意自由自在地过点快乐的生活,谁也别妨碍谁!


2017年8月21日

你可能感兴趣的:(长夏1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