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四月了吧,暮春的天气。帘外的桃花已然败落,早裉了颜色,像个哀怨的弃妇,冷冷清清,凄惨堪怜,曾经的明媚鲜艳全无。
有风吹过,帘幕轻纱微动,轻轻飘着,抚上了那早已落满灰尘的琴。是的,许久不曾抚琴了。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我如今只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冷清与寂寥中,消磨着时日,想着哪天,阎王大发慈悲,将我这卑贱无奈的命收了去,我也就算熬到头了。来到世间近二十六年,在别人的生命正当壮年的时节,我却早已是风烛残年,拖着病体残躯,日日忍受病痛的折磨,只为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上他一面。
外面传来一阵娇笑声,那是九姨太的笑声。她笑着从我窗前飘过,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后面追着的是大少爷,大少爷向我的窗内望了一眼,我躲到了帘后。
老爷去世二个月了。这二个月里,少爷日日在几个年轻的姨太中间纠缠,每日耳边听的,尽是她们之间无聊的争逐。我关了门,谁也不见,终日闲坐窗前,看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
那些往事,那些如风中炊烟一般,飘忽不定,抓不住也留不住的往事呵。
很多年前,我是京城的一位歌妓,小有名气。
紫衣阁是我栖身的地方。我被卖到这里后,愤恨无奈之余,曾自嘲说还好它不是叫翠红楼、艳红楼之类。
被自己的仆人卖到妓院,我欲哭无泪,然而对她并无怨恨,只是觉得悲哀。在她的立场看,也许她是有理由这么做的。人不为已,天殊地灭。我母亲可以为我以身赴死,而她,林妈,当然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将我卖掉。
因为誓死不从,被辗转卖了三次,最后到了紫衣阁。忽然间生出些认命的感觉。死,是不行的,母亲用她的死,成全了我的活,我不能辜负。是的,我认命了。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既是命,如何挣扎?
仿佛刹那间将荣华看透,我小小年纪,内心却已是无限凄凉。我喜着一身清清冷冷的素衣,冷漠倦怠中,自有万种风情,不经意间的回眸一笑,百娇千媚顿生。我竟成了紫衣阁的红牌。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六岁。
我不知道仰仗着自己是红牌,从而可以卖艺不卖身的日子能持续多久。每日听从妈妈的安排,迎来送往,与自己不认识的男人周旋,或歌或舞,或吟或对。达官显贵公卿官宦,才子词人白衣卿相,日日守候,只为见我一面。
就这样,转眼三年。
不是没有人要为我赎身,只是,出得起银子的,我总是看不入眼,而我稍稍中意的人,又总出不起银子,得罪不起权势,而且妈妈也不愿。越拖越久,赎身越来越难,眼看着在这里越陷越深,我内心无限悲哀,几乎不敢再抱任何希望,也许这一生注定要卖笑风尘,直到红颜老去,再无人肯多看一眼,方可还我自由之身,带着微薄的积蓄,在清静无人之处,寂寞掩柴扉,茫然对落晖。
那是一个春日,来了几位华衣美服的年轻公子。他们进紫衣阁的时候,竟让人觉得眼前一亮。来这里的男人形形色色,而这么多位玉树临风潇洒风神的年轻公子同时来到,还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妈妈让我和青衣、绿荷、红袖、紫舟一起过去。并巧笑着说蓝烟一向是只陪客人吟诗弹唱的,若是他们不愿,最好换别人。一位黄衣公子说,找的就是蓝烟。
客人一共有五位。
“柳兄,已成定局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来,今天一切随你的意,看,面前的几位全是这里有名气的红牌,随你挑。开心点,一醉解千愁,我们不醉不归。”一位颜白如玉的公子说。
那位被称作柳兄的人,只是抬头淡淡看了我们一眼:“我无所谓,反正只是应个景。”
“怎么能这么说呢?既然来了,就开心点,既然许公子说随你挑,你看蓝烟怎么样?她可是这几位里面最当红的,我想见她几次都没见着,今天是沾了许公子的光了。居然可以让蓝烟来陪酒。”说话的是一位黄衣的公子。
“可以。”那位柳兄依旧淡淡的。
于是我坐到了他的身边。
席间无非是吟诗作对,饮酒弹歌。只是那柳公子一直对我很是冷淡,让我颇感怪异。自到紫衣阁,我尚未受过如此冷遇,反倒是别的几位,不时搭讪,偷看我几眼。
红颜易老,绚烂芳华只是瞬间,不能抓住,便只能任人宰割,一世飘零。青衣、绿荷、红袖、紫舟,都曾红极一时,而今容颜渐老,说话便渐渐没了份量。也许再过两年,三年,我也和她们一样。看着她们和那几位公子搀扶着走进各自房间,我一阵心酸。
柳公子说他要再坐一会,便坐在那里发呆,再不多说一句话。哄人开心与人搭讪向来不是我所擅长,也许在他眼中,我和别人毫无二致,其实本就没什么区别,要有的话,也许只是自己多了些傲骨,然而在这里,傲骨也许只能将我引向悲剧的结局。
我闲坐一旁,百无聊赖,便走到琴前,轻抚琴弦。一曲《戚氏》,他蓦然抬头,虽说依旧冷漠,可眼中分明多了一份感动、惊奇与赞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曲罢,我迎着他的双眼,淡淡一笑。
“我以为你只会唱些俗词艳曲,你竟知道我现在的心思吗?”他说。
我笑了一下:“做我们这一行的,哪有不知客人心思的。”
他愣了愣,然后笑了:“你生气了?”
“蓝烟不敢。”我轻声说。
“哦,你叫蓝烟?”他挑了挑眉。
我一口气顿住,这半天,他竟然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你既能知我心事,弹出此曲,我也不防对你直言了。我一向讨厌追名逐利,只要活的逍遥自在,何必要那些浮名,终日忙忙碌碌,为它所困?可是,父母一定要我博取功名,说只是经商,终难成大事,无权无势,纵是家财万贯又如何?我不忍忤逆,只得来考功名,可我真的不想为功名所困。”他皱着眉头说。
“那,公子的意思是……?”
“我只字未写。”他笑了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回去见我的父母。”
“而且,我竟有些后悔了。在京城逗留的这些日,我总算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如此争名夺利。刚才那位许公子,你应该认识他吧?”柳公子抬头问。
“蓝烟以前并未见过许公子。”我如实道。
“哦,听说他以前是去‘锦玉堂’的,也许是今天兴致很高,才来了这里。他是相爷的公子,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
我淡然一笑,“来这里的人形形色色,虽不能说是三教九流,但也是什么身份的都有,蓝烟无法将他们的身份一一记住,对蓝烟来说,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客人。”
“哦?”柳公子又挑了挑眉毛,“连我也一样?”
我笑了:“莫非公子有什么不同之处么?”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摇头笑道:“果然是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呵呵,有意思。你果然有些与众不同。哦,你为什么会到这里?”
“为什么会到这里?我可以说出一千种理由,比如家境苦寒,卖身救母,比如父债女还,以身抵债,不知公子你想听哪一种?”我倦倦的笑。
他望着我,久久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想出去吗?”
“不敢想。”我很快的说。
一位公子来叫他,他过去和那位公子说了句什么。只听那位公子压低着声音道:“这可不行,你以为今天大家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冲着蓝烟来的。让蓝烟陪你,只不过因为你是客,你应该明白。没见刚刚苏公子一直在看蓝烟吗?他早就对蓝烟倾心不已了,你想为她赎身,提都不要提,最好想都不要想,让苏公子知道了,他可是翻脸不认人的。苏公子虽比不上许公子,但在京城也是说一不二的主!”
久久的沉默。
他竟要为我赎身么?可惜,他纵有钱,交了白卷,如今也只能是一介布衣。苏公子就是那位黄衣的公子,是山东右布政使苏炫的公子。其实若谈得来,我不在乎对方是什么身份,只是,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这是自古不变的真理,他惹不起苏公子。就算苏公子不会为我赎身,但若柳公子为我赎了身,他却也饶不了他。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的怪。更何况,赎身哪有那么容易呢?他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双亲呢。
柳公子回头望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人们为什么追名逐利了。”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之后,他就走了。他叫柳明。
柳公子再没出现过。而我,竟开始牵挂起他来。日思夜想,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想着他开始对我的冷漠,却又要为我赎身,想着他千里赴试,却曳白而归,连以前取得的解元可能都要被革除。想着他对《戚氏》的触动,想着他的那句“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追名逐利了。”想着他最后那深深的一眼和无奈的叹息。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众多客人中独独对他难以忘怀,是因为他开始并未将我放在眼里?还是因为他本想淡泊名利,却又无奈的不能放下名利?还是,仅仅因为他那声长长的叹息,和那转身离去时萧瑟的背影?
我不明白,但我知道,我陷入了深切的思念。素手抚琴,指端流出的尽是难言的牵挂。
一弦一柱,空将年华思断。而他,再未出现。
转眼又是三年,我已二十二岁,在日复一日的厌倦与无奈中,我已然在紫衣阁度过六个春秋。
三年来,我终日闲坐窗前凝眸远眺。凝眸处,尽是点点哀愁,门前流水终日无情东流,憔悴了容颜,苍老了思念,却不曾带来那人的半点消息。
是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罢?我再没青春可让我去等待。
陈老爷出的银子很多,妈妈装作一副难舍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她心里早乐开了花,我眼角眉间,已见岁月的沧桑,我对青楼岁月的倦怠而流露的慵懒风情,客人已渐渐看厌。陈老爷为人还算厚道,仔细思量后,我还是同意了,虽然我已是他的第七房姨太。
一年后,老爷从广西梧州知府升广西副使,大宴宾客。听说新科状元途经此地,也在被宴请之列。
只一眼,只看了一眼,我顿时觉得无法呼吸,天地万物仿佛刹那静止,只剩彼此。柳公子,你终究还是追名逐利去了?枉我三年来肝肠寸断的刻骨思念,竟是在如此境况下相见!当真是相见不如不见!
他苦笑:“是你?”
我难堪:“是我,怎么是你?”
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相顾无言。
“我又重新参加乡试,然后一路考上来。我去紫衣阁找过你,你已经不在了。”他说。
“是吗?我已经来陈府一年多了。”我说。
我看到老爷新娶的八姨太袅袅的走过来,不便多讲,也不知道该如何多讲,讲些什么,便匆匆和他道了别。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背后,灼热,滚烫。回到房内,按住怦怦乱跳的胸口,呆坐半天,又一次体会到欲哭无泪的感觉。
是的,欲哭无泪。
终到曲终人散,我见他与老爷客套着,眼睛却不住张望,我躲了起来,再没现身。
又过了一年,老爷迁职江南,第二年,老爷娶了他的第九房姨太,一个月后,老爷病死。
我既无子嗣,又不能像八姨太九姨太那样和大少爷打的火热,夫人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因为老爷生前对我的疼爱,我成了众矢之的。我无所谓,所有侮辱谩骂与冷嘲热讽,我只当是冷风吹过。我在等。我知道那个人,他一定会来。
其实等到了又如何?然而我还是想等。
老爷去世的第三个月,一个平平常常冷冷清清的日子,他来了。夫人们心中甚是不满,却因了他的身份,不敢有任何的微辞,只将白眼投到我的身上。
五月的石榴绽出一树的火红,映的人脸色都有些醺醺的。这应该是几年来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红晕吧,这些年,一直是苍白着,如在寒夜的冷水里,洗得惨白冷清的月影。
他说那次他想为我赎身不成,深受刺激,也明白了,一味的自在与清高,竟连喜欢的女子都保全不了。于是便暗自在心中立誓,定要从头来过,待到金榜题名之时,出尽心中恶气,救我出苦海。若是我已不在,只能说我们没有缘份。而当他终于在殿试上扬名后,兴冲冲赶到紫衣阁,我果然已不在。他说那时他的心里空空落落,一片空白,久久伫立在我们曾共处过的房前,生出无限悔恨,他说他应该先将他的打算告诉我的,也许我会等他。只是那时他没有把握,不知自己能否金榜题名,也不知我能否为他等候。
“如果早知道,你会等我吗?”他问。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撕下一片石榴花瓣,淡淡道。
“有意义,有意义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他急切的说。
久久的盯着他的双眼,我黯然的摇了摇头。
去年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在那一树的绚烂粉红里,我从老爷口中得知了他与相爷千金成亲的喜讯。果然是不能免俗,千百年来,戏文里都是这样的故事。才子总是配佳人,陪在状元郎身边的,不是公主,就是宰相千金。我只是不明白,这世间的状元郎虽不是很多,却也绝不少,哪来的这么多公主千金?可事实偏偏摆在眼前,我只能苦笑,咽下阵阵泛起的酸涩。
那我究竟为何要等他呢?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想做个了断,让自己以后,再不为他牵挂。曾经心动又如何?终究是过客而已。过客而已啊。
厌倦了大少爷无休止的纠缠,受够了姨太太们无聊的白眼,在一个有着清冷月光的夜晚,我离开了陈府。
终于自由了,在雨打风吹红颜憔悴百病缠身后。
已经是初夏了,我却依然披着斗篷,总是咳嗽,受不得半点风寒。我拿着一个浅蓝色的包袱,那里面是一些首饰与衣物,也是我唯一的家当。不过,应该够我生活了。我还可以帮别人刺绣,如有必要,手头上倒是还有几幅以前客人送的字画一直留着。
街上很是喧嚣,有一处甚是热闹,里里外外围的水泄不通。我本不想过去,却被人群簇拥着移到了圈中。
原来是个卖艺的。光着膀子,结实的身体,黝黑的脸庞,大声吆喝着。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竟有些面熟。只是,在哪儿见过呢,我一时记不起来,头也有些痛,便不再去想,只想着怎么走出去。我有些饿了。
那人舞了一通刀法,便下来收钱,我正准备掏出些碎银,他却盯着我的脸,大叫了一声:“紫函小姐!”
我吃了一惊,紫函小姐?紫函小姐?
是了,实在是太久远的称呼了呵。我竟忘了,自己除了叫蓝烟之外,竟还有个名字叫做紫函,那他,是在叫我吗?我迷惑的望着他。
“紫函小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找你找了十年了啊!”那汉子激动着。
头痛欲裂,是的,我有些记起来了。家中突遭变故,父亲被害,母亲拼死护着我,把我交给仆人林妈,让她和儿子林弦带我逃走。
林弦小我一岁,原来叫林虎,因为被我笑,便死缠着他母亲改掉了这个他父亲临终时指定的名字,改叫林弦。林弦从小就喜欢盯着我看,我总是被他盯的极不舒服,便发火道如果他再这样盯着我,我就将他赶出蓝家。是的,我原来的名字叫蓝紫函,是一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天母亲对他们说,如果他们能带我逃出生天,以后就不必主仆相称。林弦大喜过望。在他看来,这几乎是等于告诉他,他以后可以娶我了。
只是母亲不太明白人走茶凉的残酷现实。林妈绝不容自己的儿子再对我——一个亡命天涯的逃亡女子念念不忘,尽管她曾经是那样的希望我能多看她儿子一眼。
于是她设了一个局。十五岁的我毫无防备,很容易的,就被她卖到了妓院。我的悲剧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命运从那一刻改变。恍然间,一梦十年。
“紫函小姐,我一直在找你啊,这些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你到哪里去了啊?”林弦想伸手抓住我,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到哪里去了,你问你母亲不就知道了?”我淡淡的说。
“这,紫函小姐,我娘她三年前就去世了,她一直很后悔当初所做的事,这些年一直跟着我找你呢,她说她一时糊涂,对不住你。她临死前还跟我说,哪怕找一辈子,也要找到你。她说,你好人有好报,一定不会……”林弦看了我一眼,局促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好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恩怨化不开的,我也就是一说,你别太当真了。”我有些不忍,我的确是从未恨过她。我不知道如果当初没有被她卖掉,没有掉入这风尘圈中,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我没有办法想像。很多事情发生就发生了,无法重新来过,也没有所谓如果,既已发生,一切早成定局,谁怪谁,又有何意义?
“紫函小姐,你住哪里?”林弦搓着双手。
“不要再叫我小姐了,就叫我紫函吧。”我说,抬头举目四望,我的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我还没找到地方住呢,走到哪,就在哪找家客栈住下。对了,你吃饭了吗?”
“你肚子饿了是吧?到我那里去,我做东西给你吃,我做的很快的。”林弦一脸的喜悦,拉着我就走。小时候,他经常这样,一激动起来,就不顾主仆身份的要来拉我,每次都被我骂的狗血淋头。
没想到他这五大三粗的人,住的地方虽偏远,也有些贫寒,却是茅舍竹篱,收拾的清新淡雅。
鱼是在路上买的。林弦做饭的速度果然够快。饭菜虽简单,味道却很好,我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吃过这样饭菜了,一股暖流自心底生起。
“看到门外那两株桃树了吗?我知道你喜欢桃花,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种上桃花。明年,它们就能开花了。”林弦说。
我有些哽咽。世事变幻莫常,是什么,让他始终如一,不曾改变?他依然还是那个憨直率真,见着我时常激动又时常局促不安的林弦。
我在林弦的小屋住了下来。他在外面又搭了一间,自己住。白天,他出去卖艺,我有时会拿了刺绣,和他一起出去,在街头摆卖。因为手工精细,图案别致,竟每次都被一抢而空。可是林弦不愿意了,他说不愿我这么辛苦。我说傻瓜,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开个店,或是开个小小的武馆也成,我还有些积蓄,那样,我们都不用每天出去抛头露面了。他眼睛一亮说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想吗?然后又黯淡下去说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
我笑了笑说:“我的,就是你的。除非你嫌弃。”
林弦愣住了,好半天,方才雀跃起来说紫函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我笑了笑,不再理他。
第二年春天,那两棵小小的桃树竟也开了一树的桃花。桃花灿烂中,林弦第一次抱了我。他的怀抱,是那样的踏实,让我想永远的栖息。好熟悉的感觉!我忽然惊觉,那无数次在梦中与我相拥给我温暖怀抱宽阔胸膛的男人,竟然是林弦。是的,那种踏实的感觉,那样的熟悉,那是我无数次在梦里体味过的感觉啊。
恍然明白,原来属于自己的一切早已注定,如一所可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草庐,我嫌它,远离它,却在走遍山水千万阅尽人世沧桑后,依旧回到它的身边。也只有它,肯风雨中为我守候,无悔无怨。
一切早已注定。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路上吸引我的风景。我对柳明,一如柳明对我,都只是彼此路上一道令人流连的风景,彼此生命中一个惊鸿一瞥的背影,一个匆匆相遇又匆匆别离的过客而已。
缘分天定,我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夏夜里依然觉得寒冷,桃花灿烂,流水青青,从此在这片青山绿水中,总有我与林弦相依相偎的身影。
桃花转,片片随风,终于梦醒不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