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村血案实录

这是一个沉没在历史长河里的血案,出在什么年间?麻二奶奶说:我十五岁进宫,和太后老佛爷是校友。

1)

缪村。清晨,麻二奶奶站在井台边,“咯啊”地咳嗽一声,从村南传到村北不说,就连那口圣井里的水,还有井台旁的老槐树上的树叶,立码发出“哗哗”的合声。

缪村的清晨,一年四季被薄雾笼罩,天空像一张褪去颜色的画布,灰白暗淡,村庄的房屋就像画里的景物,跌落在尘埃七零八落。无序低矮错落的茅草屋门前,都有一条或弯曲,或直通的云黑小路,路的尽头,就是那座土坯墙围起的不大不小的院落,圣井就在院中央的千年老槐树下。

麻二奶奶一身青布衣裤,像一只千年的蜘蛛精,环绕井台一周,冷漠地冲着如同沿着蛛网,提着四耳瓦泥罐儿走来的女人们喊:“一个个带死的样儿,一茬不如一茬。快点儿!”

井台边儿,女人们开始脱衣服,脱光后,默默祈祷几句,放下绳子下井汲水。青瓦罐儿被水浸透,提上来变成了一个怪物“丝丝”地冒着凉气的脑袋,呕吐般地把水吐在女人们的头上。顿时,水像暧昧的魔液,极不情愿地流淌,女人们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的抱着双臂蹲在地上,有的弯腰抽搐,像一堆刚出泥的白莲藕,晾晒在老槐树巨大的阴影下的井台上。

麻二奶奶两只如铅坠儿样的脚迈开,像画“8”字,低头挨个查看女人们的下身。女人们偷看着她,半边脸带着不安和恐惧,另一半却流露出虔诚。这不奇怪。麻二奶奶说过:“这是汉武帝亲口封谥的‘天下第一圣井’。昔年,汉武帝宠幸的一个妃子得了一种怪病,全身长满了脓疮,痒痛不已。梦里,见一只梅花鹿叫着从身旁跑过,她尾随而至,见一古井和一棵槐树,梅花鹿站在井台上望着她。突然,梅花鹿低叫一声,井水喷涌冲天,旋即似甘霖落下。她睁开眼一看,鹿不见了,自己浑身痒痛祛除,不久就怀了龙种。”

——这传说是二爷趴在她身上,临咽气时告诉她的。

传说的古老,容易被神话。作为延续后代的载体,女人的圣洁和无染,是缪村的第一需要。用麻二奶奶的话说:“种子撒在蝼蛄窝里,那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样。”缘此,缪村多少辈儿延续下来一个不成文的村规:男人不准踏进那圣井小院半步,家里的饮用水,一律由女人用四耳罐儿提回家。

虔诚固守的结果,让麻二奶奶很失望,她之所以骂女人们“一茬不如一茬”,究其根本是:缪村出生的孩子,哑巴、癫痫、国际脸儿,越来越多。不过也有特例,那就是她的孙子繆种,那个让她一直又气又恨难于取舍的怪物。

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于脑海:缪村得有个皇上!那样……

此时她的日月星辰从头到脚、由印堂至涌泉,向着生命的地平线决堤般涌溃。可皇帝在哪儿?无法证实、无法实施的向往,让她流下暮色的泪。

2)

儿子殿贤无时不奉献着,因哈喇子从倾斜度很大的嘴里流出来,把右下巴腌制成一个烂红扇形的脸;左手呈“Z”型挂在肩膀上;像抽搐着的猫爪子般的右手提着裤子,如倒立的座钟摆锤儿进了屋,冲麻二奶奶喊。

“7!52176956”

麻二奶奶听罢,额头上的甲骨文,眼角上的篆文,下眼皮下的蝌蚪文,都生动了起来。凭多年母子间语言的融合,她知道儿子是在打“小报告”:亲!我儿又去六舅屋啦。

“野种!都是他奶奶不争气的东西!”

望着眼前具有皇室血统的儿子——殿贤,想到不明不白来到人世的孙子——繆种,麻二奶奶手里的桑木拐杖戳着地,发出“砰砰”闷响不说,飞起小脚,把地上一只熟睡的猫,踢到土炕上。怒,如同生石灰扔进平静的水里,翻滚着膨胀的气泡。

那年,蓝眼睛黄头发的鬼魅打进京城的时候,太后带着皇帝仓皇逃走了。一时间,诺大的京城人去宫空,一片凄凉。她在无望的恐惧里,哀叹自己命运多舛。

起初,十六岁的她得知自己怀了龙种,她觉得好玩——被呕吐折腾地死去活来,不知不觉转为欢愉渴望。太医说:“你要当娘啦。”“母以子为贵”的遗训,她不懂,她也不爱听相好的姐妹们“争气,打一场翻身仗”的鼓励,她也看不见来自背后的嫉妒和怨恨,她期盼的是,自己给自己生个玩儿伴。一场病后,她的梦想彻底破灭了。是“天花”差点要了她的贱命不说,脸上留下一层大小不一的麻坑,镜子里的她奇丑无比。皇宫里出了怪物,自然得不到好下场,保住小命被打入冷宫,那是不错的结果。

冲天大火喷吐出的浓烟,挟裹着她不知跑了多少个日夜,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草洼中。朔风四起,团团衰草打着滚的奔向天际,片片芦苇戴着白白的孝帽子,伏地哀嚎。她再也撑不下去,瞪着求生欲望的眼昏了过去。

透彻心骨的冰冷,让她惊醒。她首先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地仰躺在地上,四周有那么几个似吐丝将尽、干瘪蚕样的女人,从她身旁的井里,轮番提水浇到她身上。羞耻,让她下意识想翻身,掩饰天光下的尴尬。

“别动!你那里长了大疮,不洗,你的孩子会烂死在肚子里。”

大疮?在哪?她用胳膊肘撑着地,支起沉重的头,往下看。天啊!隆起的小腹红肿一片,像三月的桃花飘浮在雪地上。妈呀,一声,她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两眼愣愣地看着灰蒙的天空。恐惧带来的不一定都是麻木,更多的是回忆和联想。她想起太医给皇上边诊脉,边上生理卫生课的情景。

“万岁,再去烟花柳巷,请务必戴上洋人进贡的皮套套。以保龙体百毒不侵,更避祸及三宫六院嫔妃,以及龙子龙孙。”

“朕染何恙?”

“启禀万岁,花柳病。”

她也听宫中嬷嬷说过,花柳病就是长大疮,没治,到最后烂没了肚子,艮儿屁朝凉。恐惧和希望交织着,让她仰面哭嚎,泪雨横流。

眼前,望着周围一具具有着灰纸般干瘪的肚子和乳房的,脸褶皱出沟壑的老女人们,她似乎看到了希望。

“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

“麻子!你看你长得那个狲样儿,要不是我们老光棍子二爷看上你,烂死你个B养的,没人可怜你。”

“你们光棍子二爷是谁?”

“是他救了你,要不然你早就喂了狼啦。我们也可怜他,八十多岁了不知女人啥滋味,这才用圣井的水给你治病。”

“我不嫁给他,我是——”她刚要用自己显赫的身世,吓唬一下这几个老女人,就听土墙外传来一个沙哑男人带着喘息的呼喊。

3)

“我掐死她,看她还能嫁给谁?”随着声音,一个蝙蝠样的男人,像幽魂一样带着旋风进了院。

“二犊子!你个老冤家!你等我们穿上衣服,再进来。我的个亲娘哎!”那几个老女人,像看见了一颗突然飞来的炸弹,不约而同地抱着头趴在地上。

突然,井台边粗槐树的树枝发着脆响,树身在摇晃,井水“呼”的一声冒出来,狂涛骤至,把那几个破搌布般的女人,黑老头和她,涌出了小院。她死死抱住黑老头,不是想同归于尽,而是她别无选择。呛了几口水,她渐渐失去抱住干柴棒子的感觉。

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炭炉熄灭般的屋子里,身上盖着麻袋片和茅草帘子;墙壁上的灯火,像宫廷里的巫师,摇摆着鬼魂似的身躯;黑老头像一只秃鹰蜷曲在墙角,两眼闪着飘乎不定的蓝光。她想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赤裸着,羞愧和无望的交织,委屈得她蜷曲抽泣。

当哭泣如波浪逶迤狂至时,就觉得肚子里的孩子愤怒了,对她拳打脚踢。孩子——龙种还活着,这意外的感知给了她活着的希望。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隆起的肚皮,安慰着孩子也安慰着自己,渐渐睡着了。

梦里,她看到肚子若蜜桃红艳,似祥云坠落。“砰”的一声巨响,儿子穿着龙袍蹦出娘胎,大臣、太监、大内侍卫、宫女三呼万岁后,也抬着她簇拥着走进金銮殿。一把鎏金的椅子就在她屁股底下,腾云驾雾般的她洋洋自得地坐下去。妈吔!一阵剧痛······

儿子,一生下来,和前面描述的没什么两样。她并不失望,毕竟她生的这个怪物是龙种,也许再过几年,儿子长大,太医已掌握了DNA检测手段,不怕皇帝老儿不认账。到那时,舍身保龙种的自己,有的不仅是苦劳,更有大大的功劳。别看自己一脸麻子,照样当皇后。幻想之余,她更感谢那圣井,保住了她和儿子的生命,圆满了皇家血脉的延续。

然而,希望就像一支越燃越短的香火,尽管有着沁心的香气,毕竟在逐步走向熄灭。

黑老头和她过了不到半年,死了。死因,她最清楚:他忘了年龄,忘了女人是盐坛子,不是蜜罐子。他给她留下的是一个看似可有可无,但在缪村却至高无上的辈分。见多识广的她,很快让全村老少男女折服,并奉为缪村的麻二奶奶。麻二奶奶这个称谓,尽管不是皇上的封謚,但在缪村人们无依无靠的灵魂里,和圣井一样神圣和不可轻慢。

拥有一块闭塞之地的发迹构想,加上自己怀龙种的阅历,麻二奶奶的思想体系逐步形成了。那就是女人必须保持圣地的纯洁,滋润焕发男人的开垦的能力,后代越多越好,不管生出来是啥玩意儿,总比没有强。就像自己的儿子,你别看那个熊样儿,是男人,是龙种,是希望。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乌龟本是王八的种。巴图鲁还是八格牙路?管他呢!她喊了起来……

4)

殿贤,好像总不愿意长大,快二十岁了,才长出那个玩意儿。这意外地惊喜,一扫她往日的狐疑失落和愧对皇上的忧伤。她把同姓一个孙子辈儿家的哑巴闺女,像抓白豆腐一样捧来,放到殿贤的炕上,想着自己被太监扔到皇上龙床后的情景,美美地睡着了。

多少个夜晚过去了,她没听见过哑巴似她曾有过的呻吟和喊叫。可是当她确认,哑巴不会说话,自然也不会呼喊的时候,她发现哑巴的不同寻常。哑巴,别看不会说话,可心里啥都明白。哑巴当她的面,对殿贤还总带着笑;背地里,骑在他背上,手里拿根木棍,狠狠地敲打着他的屁股和脑袋,快意地颠着腰身;家里的东西丢失了,她比划着告诉她,是殿贤干的。她可气的是,每逢此时,不争气的儿子点着头傻笑。

哑巴终于怀孕了,她高兴又不安。她高兴的是:万一是儿子的种,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自己得到极大的安慰不说,愧对皇恩的负疚会减轻许多——即使生个王八乌龟,也是皇室血脉。不安的是:哑巴成天拉着儿子下地干活,那间鬼屋,就在村边她家地的中央。鬼屋的鬼人,和她一样是外来物种。二十年前,黑老头担心家里的庄稼被人偷,就让那个鬼人住下来,成了村里的编外客。缪村人管他叫六舅,从哪论的谁也说不清。

六舅的职业是走街串巷爆米花,捎带也干点“副业”。狗剩,千真万确就是他的儿子,狗剩娘供认不讳。麻二奶奶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伺候一个皇上,毕竟是一家人,随便哪一个大臣或武将,偷偷摸摸钻进皇宫苟且,那是大逆不道。缪村人没听说过皇上,但二奶奶的意思他们明白,那就是“肉烂在锅里”,外村的牛来犁地,长出金蛋也不稀罕。

狗剩娘的悲惨,在缪村女人眼里是罪有应得。有人看见,她被赶出村后,让六舅捡走了,卖到很远的地方。对于六舅,缪村人无可奈何,谁敢和鬼打交道?

5)

哑巴肚子的孩子,终于匍匐着从娘胎爬了出来。响亮怪异的笑声,冲出产房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首先是圣井里的水,突兀窜出一丈多高的水柱,槐树上的树叶,像无数镜片“哗哗”翻了几个个儿,整个村子笼罩在诡异的幽静中。

麻二奶奶是全村最镇定的一个,她像选土豆般地把孙子翻看,第二次流出了来缪村后即惊喜又狐悲的眼泪。孩子有帝王密相——小肚皮上有一块长毛的黑记,小鸡鸡像弯弯的长着的蘑菇——和皇上那里分毫不差。然而思维有时就像奔流的河,肆意流淌,她不得不想到那个久远,黑老头回家背种子,她被鬼人拖进鬼屋的白天······她看到了黑衣人脱掉衣服的光影,此时她不知皇上和他谁复制了谁。 这无法确认的痛苦折磨着她。

她干瘦带棱角的手,不自主地伸向婴儿。哑巴一下子翻身坐起来,瞪著惊恐的眼睛,先一步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躲在炕角儿,一副拼命的样子。她“扑通”坐在地上,仰面长叹:荒野村妇,她有那个福气和造化吗?她比划着告诉哑巴,你是脏的,从今以后不许进入圣井的小院半步。

后来,孙子成了她的心病,又是她的安慰,有人叫她亲奶奶,总比没有强。当然亦有孙子基因待定惶惑。孩子的名字,要突出缪村的本真,叫繆种。

6)

清晨,全村女人井台沐浴当口,繆种回来了。手里拿着六舅给他买的一个能发出“叮叮咚咚”声音,里面有一个黄猫般的小女人的盒。六舅告诉他:这是洋玩意儿,稀罕的很,他爹殿贤在他身后一步三晃地探着头观瞧。狗剩迎面拦住了他。

“你手里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看什么?不给。”

“76951!”殿贤的头左右颠颠摇晃着附和。

“去六舅屋要?”狗剩的疑问句有着多重含义。他比繆种年长六岁,已是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在缪村是有名的孩子头。在他的心里,缪村的女人没他的份儿,但缪村出现新鲜玩意儿非他莫属。他也有恨,恨那个鬼人,你他丫的咋不分个亲疏远近?我才是你嫡亲的儿子!

对眼前的繆种,他不敢小觑,不是没较量过。

那还是繆种八岁,狗剩十四岁的时候,狗剩和繆种打赌,谁能把圣井院外,象征土地爷庙的一躺一立的一块砖挑起来,谁就是爹,输的要趴地上叫着“亲爹”,连磕三个响头。他之所以如此,有在家里把碗架子挑了起来,碗摔了个稀里哗啦的经历,他很自信。没想到,繆种毫不含糊地答应了。

如同道士和和尚斗法,各自背过脸去鼓捣着运气。殿贤自然成了裁判,他瞪着两只蛤蟆眼,左看看右瞧瞧,哈喇子不时流到两人的裤裆里,拉出丝丝长长的线。好了,繆种第一个出马。只见他把那块砖搬起来,稳稳地放在突兀呈弯曲平面的男根上,肚子上的青筋暴突着,腰弓着,腿弯着,瞬时达到了平衡。他成功了。站在身旁的狗剩惊得张着嘴,像庙里的小鬼一动不动。殿贤傻呵呵地笑着,为他儿子的成功,不是欢呼雀跃,胜似欢呼雀跃。轮到狗剩,他泄气了。泄气的后果不堪设想——耍赖,他扭头就跑。繆种不依不饶,抄起砖甩了过去,不偏不斜砸在狗剩的脑袋上,一道长长的伤口流出暗红的血。

当麻二奶奶知道两块砖,被两个孽种扔得不知去向时,跳着小脚大骂:“野种!外丧鬼!作孽呀,你们把死人的后路都断了,人死了去哪‘报庙’啊?”坏主意是狗剩出的,村里人把他绑在槐树上,晾了一天一夜。繆种也没能幸免,不过他就受了一白天的罪。

从那以后,狗剩遭缪种暗算的事多了。下河洗澡,衣服让谬种藏起来,半大小子光着屁股回家;以一把枣的代价,怂恿他捅马蜂窝,被蛰的脸像发面馒头;上茅房,擦屁股伸手扯头顶上的秫秸,带下来谬种预先虚放在屋顶的大土坷垃,把他砸进茅坑里,灌了一肚子屎尿······凡此种种,他没法不接受,谁让自己失信,没趴地上磕着响头叫“爹”呢?但是暗地里他不服。

狗剩就是他妈“记吃不记打”的主儿。这次,他仗着自己眼下的身大力不亏,决定来一回来横的:抢!一个八音盒为何让他冲动冒险?道理很简单却又曲折。

7)

被六舅卖到山沟里的狗剩娘,也许是“母子连心”的缘故,托梦给狗剩告诉他来找她的路径。狗剩半信半疑地跑了足足一个半月,还真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母亲。见面,母子抱头痛哭后,狗剩娘嘱咐儿子说,把身边叫山葡萄女孩带走,她属于缪村。至于是给他做妹妹,还是老婆,她没说。

山里的妹子,都带有山野花的本真。她看着傻憨憨的狗胜问:“你们那里没女人吗?”

“有,哑巴多。会说话的少。”他据实回答。

“那睡觉呢?也和我娘我爸一样,一男一女睡在一起?”

“不都那样,我就自己睡。”

“哪我到你们那里,就和你睡觉?”

“嗯,嗯,应该是吧。”说完,他咽了口唾沫。

“你那里,除了你就没有男人了?”

“有。”

“好,那我去。”

就这样,狗剩把叫“山葡萄”的妹妹,他潜意识中老婆带回了缪村。

“土屋藏娇”的难受滋味他尝到了。山葡萄和他睡在一舖炕上,中间吊了一个草帘子隔开。她告诉他说:“榆木疙瘩只能当柴烧”,“山野鸡只能钻札蓬棵子”,的意思弄明白了,就和他睡在一起。

山葡萄的话是啥意思?他黑白想了十天十夜也没弄明白。如同小时候,他爷爷在世让他和伙伴们猜,“麻屋子红帐子,里面躺着个白胖子”一样,不回答倒没什么,可猜错了挨巴掌不说,还惹的爷爷用俄国话叹着气骂,“比鸡多耳”!

可他毕竟是成熟了的男人,夜里躺在土炕上,女孩身体散发出的香气,像迷药一样,弄得他是魂不守舍;尿壶半夜发出的“嗤嗤哗哗”的响声,搅得他周身火烧火燎。

他想到了爷爷活着的时候,隔些天带回一把枣或瓜果之类的东西。晚上,土炕上爷和奶就会像公母狗掐架一样,发出“吱儿”、“嗷”的叫声。他逐渐明白了,爷手里的东西,背着他塞给奶的用意。

他看中了繆种手里的八音盒,拿回家送给山葡萄,她不会不喜欢。

8)

他动手了。繆种哪敢含糊,一闪身,随手推了殿贤一把,扭头就跑。殿贤像一块剔去骨头的肉涌进狗剩怀里,最可气的是那猫爪子似的胳膊,死死套住他的脖子。他像被布蒙住头的狗,左甩右抡,费了好大劲儿把殿贤甩到路边的臭水沟里,抽身而去。

狗剩来自于欲望追赶的速度,是惊人的。离圣井土院,仅有两步之遥的时候,他抓住了繆种衣服,也恰在同时,繆种手里的八音盒,像一只小鸟飞进了那口被裸体女人团团围住的圣井。紧接着,狗剩像一只黑雕昏天黑地般地飞进小院。狗剩的胆量出乎了谬种的预判。

繆村的女人们,对于这清晨的沐浴,大都是带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稀里糊涂随大溜儿,人家咋着咱咋着的心态。当然,不排除夜里弄得埋埋汰汰,难言之隐一洗了之的惬望。就这样,嘻嘻哈哈,打打逗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八音盒飞进井,没引起她们的注意,待井里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响声,她们争相恐后地探头观瞧。

狗剩的突然出现,羞耻促使她们下意识捂住下身,挤抗着背身躲避。就听“噗通,噗通”两声,一个胖和一个瘦的女人掉下井,涟涟水花溅到井台上。

“救命啊!”如果,此时狗剩毫不犹疑地跳进圣井,没被淹死是善举,淹死了是壮举,可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他愣在那里。他没法不楞。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哪见过如此多,看似一模一样又各具特色的光身女人?

他瞪着蛤蟆眼,张着像掰开露出一排黑籽的烂香瓜般的嘴,喉结下上蠕动,两手麻木不仁地搓着肚皮,两腿的膝盖相互磨噌着,一副似被尿憋的要死要活的窘态。他何以如此?大凡大人不让孩子们做的事,常常带来大人无法揣度的孩子的好奇心。这,缪村的老老少少,除了麻二奶奶,明白儿童心理的有多少?更何况,狗剩已不是吃屎的孩子。麻二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恐惧。

9)

来自井里的“叮咚”声,突然大了起来,带着潮湿水汽的悦耳鸣响。他想到了山葡萄。他再也不想犹豫,几步窜到井台,拨拉开眼前的女人,跳了下去。

嗷!女人们尖叫着捂住了脸,井里传出更尖厉的呼救声。眼前,突发的一切,出乎麻二奶奶地意料。她首先想到的是,狗剩,一个男人跳进井里,就意味着圣井失去了历史的纯洁;再有,缪村几百年来全村女人,被一个男人看仔细的屈辱,就像她也被偷看了一样,怒不可遏。

“把井盖盖上,闷死这个孽种!”

“不行啊!二奶奶,胖丫和麻杆儿还在井里了。”

“不管她,两块种不出苗的地,不用稀罕。”

七手八脚,八手七脚,重重的圆木井盖制造了一个昏天黑地的井下世界。此时,井下传来的呼救声里,多了一个男人粗哑绝望的呼喊,这呼喊声带着沉闷气场,在不可见的黑暗中逐渐微弱。

“你们这是干什么?会出人命的。还有,人淹死在井里,圣井还‘圣’个屁?”谬种的出现,没人再深究。毕竟又一个男人的闯入和眼下圣井危机相比,弱化了不少。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地仰面哭嚎的麻二奶奶,似乎突然悟出天机,她两条腿在两只小脚的引导下,向后一甩跪在地上,哭求:“繆种,奶奶的个孙子,快把他们捞上来,千千万万不要让他们死在井里。”

突然,大槐树生动起来,在无风无云的晴空下摇晃着,树枝抖出像笑又像哭的“哗哗”声,氤氲着什么含义,没人知道。

繆种弯腰掀开井盖一抖手,井盖像巨大的车轮歪歪斜斜滚到一旁,灿灿的阳光曝光了井里的一切。猫叫春的季会正演绎在圣井里:狗剩抱着麻杆和胖妞,喘着粗气喃喃地唱着:你们是绿里透着蓝,我是黄色屌丝男。你们不黑来我不白,黑格隆咚的圣井见证我们的爱。

就这么个只知道肚子一拧得慌,就得上茅房的玩意儿,简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会唱情歌的的屌丝男。

此情此景的出现,麻二奶奶像被风吹落的一丝黑色飘带,翻滚抽搐为一团,昏死过去;那些裸着体的女人们,白皙的脖子一抻一抻的,涎怪着掉在井里的为啥不是自己。唯有繆种在笑。这笑,在女人们眼里绝不是,玩鹰的错过春天的遗憾,而是老鼠做爱,猫在一旁观瞧的嘲讽。

10)

山葡萄头一抬肩一耸,繆种眼睛一亮。就发生在繆种背着精疲力尽昏睡的狗剩走进土屋的那一刻。

“是你救了他?”

“不是,圣井里没有屈死的人。”

“狗剩这样的人,死了也叫屈吗?”

“为什么?”

“他是傻狗,傻公狗!”

“你烦他?”

“不,那是刚才,现在感谢他,感谢他把我带到缪村。”

“缪村好吗?”

“不知道。但现在我看见了你。你总不能说自己不好吧?”

繆种长这么大,除了哑巴母亲搂着他端详个没够,还有那个鬼六舅冲他半阴半阳的狎笑,剩下的不是奶奶的训斥,就是女人们的白眼儿。突然,有个眼睛似葡萄珠的姑娘,因他的出现恨和感恩得以置换。可见,喜欢离着交欢不远了,甭看一字之差。

为此,他小肚子阵阵发热。六舅和他说过,女人都是一样的,别管她年少和年老、丑和俊、胖和瘦、灵和傻、高和矮,就那么回事儿。眼前的山葡萄把鬼人灌输的意识彻底颠覆了:山葡萄不同于缪村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哪都好,可怜的是不会说话。他爱看山葡萄国字型的脸,女人长成那样的脸,有了韧性和果断。他喜欢她的眉,月牙样的眉,笑起来弯弯,不笑就似一抹清晨的流霞。还有那脸上白皙溜滑的皮肤,他在揣度她那被衣服盖住的隐秘部位,是不是也和脸一样?或者更白皙柔滑。

“我去哪里找你?”山葡萄的发问,在他这里如同六舅用撬棍儿开启压力锅的一瞬间,“砰”的一声炸裂开来。他晕了。首先想到的是“哪里”,应该是没有人的地方,是她和他恣意放纵的地方——尽管他还不知道怎样恣意,怎样放纵。这理想之所还能是哪里?

“圣井的小院里。”他诡异地笑了

“晚上?”

“对着哩!”岂止是“对着哩”?那是“对对的”。黑夜可以掩盖羞涩,可以阻隔外人馋淫、嫉妒、仇视眼光的抠摸。在可见可不见得朦胧里,完全靠肉体的感知,靠气息的融汇沟通,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感受?神仙为什么总是在云雾里?鸿雁为什么觅草深林密的地方?心由境生,奶奶说过的话他深信不疑。圣井的小院,是他告别童男的理想之所。

11)

“7!52816——”是殿贤又在打小报告,数字语言表述的维艰,改成了形体语言。他抱住娘,眯着眼噘起嘴凑到她的脸上。麻二奶奶明白了:孙子谬种半夜在亲搂女人。

这如同蝶恋花的信息,让她为之一振。她首先想到,缪种已到了蜂乱桃花的季节,是自己疏忽了。想到那天圣井台上,缪种的艳福超过了皇上——三宫六院里是锦衣包裹的女人,尽管光鲜养眼,毕竟是原汁原味的狂野被遮羞掉的做作。当慌乱和恐惧把女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井里的时候,遮羞早已在时间的更替中被落寞,被淡化,被遗忘,回到刀耕火种的原始古猿生存的年代。

孙子缪种不是石头,是血肉之躯,被开化、被启蒙、被浸淫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她看到了孙子面对此景致与狗剩不同的地方:他淡定,不像狗剩像发情的公狗呜咽着抽泣,也不像狗剩发红的眼睛喷着火,要烧光那遮蔽的片片黑云。她断定,孙子不是淫欲之徒,不和那个爷爷公公,叫什么来着?“治同”还是“同治”一样,是刚猛有血性的汉子。据此她终于认定:孙子确是癫痫的种,是龙的后裔,不然何以能艳遇高光风流,觊觎菊花灿烂。

缪村朦胧,时空倒转,她想到了今生和来世。此时她相信,转世的皇上,就和她在同一片蓝天下,或许就在她周围。难道缪种,我的孙子就是……她不敢往下想,她怕宫闱的隐秘,怕她和皇上一刻千金的缠绵,被他带到这世间来,让她无地自容。当然她更希望他能记住这一切,旧情重温何尝不是她的昼思梦想?他会吗?如果他会,那么她坚信,他就是皇上。谢天谢地,但愿如此。

想到这,她更担心:男女之间的事是无师自通,这“自通”的结果,在欢愉中产出副产品可咋整?缪种是皇室血脉,那产品诞生的土地不得不重视和严格审查。比如,土地的酸碱度,钾肥和磷肥各占多少?最要认真苛求的指标是:上没上农家肥?曾经有过,哪怕就是一个驴粪蛋子,也得老太太的棉裤腰——免!与此同时她有了嫉妒感,女人天生有的东西她不会幸免。她恨那个女人,妒火的燃烧有了被撕裂的感受。她害怕这个“被”字,因它是一种冰凉又绝望的感受。

12)

哑巴在“嗤嗤”的笑。突然看到,二奶奶的心像突然被蜂蜇了一下,骤然紧缩,疼,像锋利的钢针从心内穿出,带出殷红的血珠和丝肉。她瘫坐下来,揣度着这笑的含义。

她的思维疯跑进无底的深渊。

清晨她不许哑巴去圣井沐浴,哑巴脸上从未有愤怒。常见的是她看着缕缕行行走向圣井的女人“嗤嗤”笑后,也不闲着以下地干活为借口。偷偷地跑向那鬼屋。哑巴,圣井驱除妇科病的恩泽被剥夺,是她处心积虑的策划。她恨那个鬼人,更狠哑巴,是这对狗男女把缪种弄了个不明不白。

她盼着哑巴染上花柳病,烂死她,顺便灭了那个混蛋,除去心腹之患。可是,日复一日,哑巴的脸更红润,笑声越来越大,身轻脚快。她背地里在咬着牙,低头盘算。如果以“通奸”的罪名——在缪村的法典里,通奸是以私生子为据,可缪种一出生,是她一口咬定是儿子的种,就是说,像赶走狗剩娘一样,把哑巴赶走不仅师出无名,还会让人耻笑。

她又想到了那个鬼人。如果他把哑巴带走,像圣井旁槐树的两片树叶,飘得无影无踪,那是天随己愿。可现实是他像一颗锈蚀的黑钉子,狠狠地钉在缪村的边缘。她更怕哑巴生二胎。只要殿贤在,她就得认领生下的孩子。不然的话,谬种的出处就会遭到质疑,别看缪村人智商不高,这种事还是瞒不过的,因为他(她)们对此再清楚不过。有一种可能:殿贤成为供桌上牌位后,哑巴又怀孕了,那么,哑巴就是第二个狗剩娘。可殿贤是皇室纯种,又是自己身上的肉,那······她不敢再往下想。

心怀报复的期盼,是一种煎熬。这事与愿违的现实,在哑巴的笑里蕴含着对她失落的嘲讽。

她突然想到哑巴的笑,也许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男欢女爱萌发的欢欣和安慰。如果真的是那样,她不仅感到周身颤栗且寒冷如冰——情感的差距在哑巴的笑里,明心见性地袒露——母子连心,她这个奶奶成了鼻涕——甩货。

缪种的女人是谁,哑巴肯定知道。哑巴的审美观她很清楚,那个外来女人不会寻常。还有缪种和那女人干了些什么?也许她在暗中观摩的一清二楚。一种被欺骗和愚弄、嫉妒和抛弃的愤怒,让她仇筹出一个“水浒”:杀死那个女人和殿贤,让哑巴怀孕,以缪村法律的名义,再干掉黑衣人和哑巴,为谬种的“圣上”的称号,扫除一切障碍。

13)

缪种和狗剩间的决斗即将拉开序幕。山葡萄作为胜利者的果实,嗑着瓜子仰躺在圣井院里的草地上;殿贤理所当然地成了见证人和裁判。

狗剩叉着腰说:“我长你几岁,你划道吧,我接着。”

此时,缪种瞟了一眼狗剩,突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惶恐。昨天以前的狗剩是他的手下败将,是他捉弄和欺凌的傻瓜,可今天他的目光里却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气,从他的话语里有了震慑的打压。他多么希望他仍像从前一样,傻傻地瞪着死羊眼,梗着脖子横冲直撞,有时竟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上。

他又斜瞟了一眼躺着一脸无所谓“嗤嗤”笑着的山葡萄,心里痒痒的溢出舍我其谁的霸气。在缪村除了黑衣人,只有自己像男人,就是说山葡萄非他莫属,他要拼尽全力顶天立地。他脱掉了上衣攥紧拳头秀肌肉,又原地弹跳几下把身体调整到临战状态。

“把衣服全脱了,一丝不挂和猴儿一样!”是嗤笑着的山葡萄在喊。

狗剩露出卑鄙的笑,就像褪去包装的黑色酒瓶,“忽”地一下回归到原始的刀耕火种。他用挑衅的眼神望着谬种,又用淫邪的目光把自身的雄壮聚拢起来,送到山葡萄的眼前。山葡萄坐了起来,打理着少女的羞涩,抖动着形而上的清纯,把自己扭动成一朵迎风颤抖的花。

“杂种——”她一直这样叫缪种,“你呢?干嘛扭扭捏捏!他那不如你的坚挺。”此时山葡萄的笑是会心的,是比较后的提醒。

殿贤听不懂,可狗剩却像被按在醋缸里,顿觉四肢无力,两眼迷蒙。明白了,狗剩一切都明白了,他失败了,败在自己被蒙骗的幻想里。属于这个词汇,对于山葡萄而言,是以心的愉悦为表象,是以进入身体界定,只要进入她就属于别人的了,不再属于自己。

擅自取得就是偷;强行介入就是抢。

抢,就像六舅把母亲抱进鬼屋一样,他做不到。偷,就像六舅和哑巴一样,可山葡萄不是哑巴。

母亲和六舅。麻二奶奶说他们是偷情,罪不可赦。

然而,在缪村边缘那间土坯房内,六舅和哑巴,谁又偷了谁呢?每次看见哑巴欢欣鼓舞地从六舅家走出来,还有站在门口挥手含笑的六舅,好像他们都得到了许多,并没失去什么。真正的失主是谁呢?殿贤?活该!他想到了,在缪村唯有六舅,能让谬种和他爹一样,成为顶着绿帽子王八。

该收场了,败将就该有个败将的样儿。他故意打乱穿衣的顺序,先穿上衣,然后用一个木棍挑着裤子搭在肩上,光着下身冲着圣井里吐了一口痰,像扛着一面黑色的旗帜。走了。

14)

圣井小院安静下来,山葡萄望着发愣的缪种,低下了头。她在为胜利者祈祷,也在为失败者忏悔。在这祈祷和忏悔里,她是坦然的,甚至有点自鸣得意。缪村向她敞开自己性别和特征的同时,也在向她阐示了光明。

缪村独有的两个身强力壮,智商通透的男人,因为自己能在这男人不得进入的地方决斗,让她还能说什么呢?来这里是她成长到十八岁,唯一一次大胆而又正确的决策,为此她欢欣鼓舞。当然,她也经历过恐惧。起初,她被狗剩背到缪村,紧张的不得了,她怕假睡的狗剩翻身坐起,铺天盖地般地从空中掉下来,把她碾成残败黄花;更有来到缪村,见到二奶奶那副对一切生命蔑视的脸,就浑身颤簌。当孤独和寂寞、恐惧袭来时,她就像在深潭中打捞出自己的尸体,尽全力发现自己灵魂注解着的另一种含义。

她对缪种说:“我来缪村是为爱情,因我从记事起一直在寻找,我爱的男人,近了又远了,来了又走了。爱情就像五彩的肥皂泡,在空中诱惑着我,是那么美丽,可当我一碰触它,它就消失了。生命于我是那么孤独,就像眼前的缪村,一片漆黑向着更黑处流淌。”

繆种把山葡萄揽在怀里,“你看那些相爱的男男女女,他们之间带着彼此前世的印记,第一眼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对我而言就是这样。你愿意陪我一辈子待在这落寞的缪村吗?”

“我愿意。”

昨晚在圣井旁的欢愉情景,就像火烙铁烙过他的全身,最终,滚烫着印在他的心里。他感受到她火热的爱,如此浩瀚,如此的清澈明净。可是,这里是缪村,所有的一草一木,包括哪些浑浑噩噩的男女老少,唯存一个信仰,那就是圣井,而圣井却又被奶奶随心所欲地,变成销毁爱的黑洞。

他看到了另一双和山葡萄同样的眼睛。那就是奶奶一旦看见他,那游离不定、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神,火辣辣的。那火辣像血色的魔袍,铺天盖地而来冲向他、撞倒他、撕扯他,让他从内心爆炸出惊愕。他仿佛照镜子般,不自觉地模仿她的动作、迎合对方的节奏。他不得不像罪犯一样,一边发出虚弱的忏悔,一边以拒捕的语气发出游丝般的呼喊:“不要这样,不要啊!不要——”

“狗剩不再是以前的狗剩,这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简直是脱胎换骨啊!这……”

“哈哈,朴真纯洁的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15)

当“圣井可以改变男人”的现实,被山葡萄加以总结上升到理论,圣井再次升华到至高无上,缪村就像雾霾里的天空,更加虚幻神奇。

更让缪村男女惊讶的事发生了,鬼人六舅堂而皇之烧了鬼屋,带着帐篷在圣

井小院旁驻扎下来。缪村人再愚钝,也都会得出结论:麻二奶奶点亮了绿色的灯火。

让我们理一下思路。当以圣井为圆心,画上一个圆,那么圆周上的人物,就会赫然入目:麻二奶奶、鬼人六舅、殿贤、哑巴、狗剩、缪种,还有山葡萄。

这是怎样的一个布局?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没人知道,但不得不让人心生恐惧。

“水浒”的故事在重演,但背离了麻二奶奶设计的情节。

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殿贤从六舅住的帐篷里回来了。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从盒里抽出一支小棍棍儿,后,就听“嗤啦”一声,黑暗里就升起一团红色的火苗,象征人类文明的火在燃烧。他点着碗灯,哑巴看见他在在昏暗中翩翩起舞。

殿贤被高科技迷障成魔。

“你手里的瓶瓶儿是什么?”哑巴用眼神在问。

殿贤扬起了手,带有“戈斯淋”字样的瓶子,出现在哑巴面前。哑巴劈手夺过来,欣喜着抱在怀里抚摸。因为在鬼屋,她见过,六舅用这玩意儿清洗被污的内裤。

她要尝试,轻拧开瓶盖儿,把液体倒在上衣下摆上,揉搓。殿贤又掏出小棍棍儿凑过来划着,就听“呼”地一声,哑巴就像火凤凰展翅欲飞。殿贤大叫“57,!57!”扑了上去……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缪村。有人看见哑巴抱着殿贤,飘飘摇摇飞升到无边天际。

圣井里的水又在喷涌,老槐树又在摇晃身躯,缪村又度过一个恐惧不安的夜晚。

16)

火起时,麻二奶奶一丝不挂地逃出来,来到圣井井台汲水浇洗着全身被烟熏火燎痕迹。此时,她内心的愤怒,就像燃烧的火齜烤肉身。她骂自己愚蠢,竟相信那个鬼人;她更恨那个鬼人用鸭油熬鸭汤,借刀杀人白搭了哑巴一条性命。

从优化人种角度,殿贤的死不足惜,可那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更让她惋惜的是,一旦有那么一天回归龙殿,作为血脉证据的断档,招致欺君之罪,那将是塌天之祸。

殿贤死于大火,骨灰纷杨而去,她恨自己火初起时,为啥不砍下他的一条胳膊,哪怕揪下他一缕头发,也不会让自己面君无凭!

妈的鬼人,你他娘的真狠毒,竟用火这个把一切变成无形的损招,把世界变成子虚乌有。

当她责骂鬼人的同时,思维突然倒转。她猜到了鬼人的企图,那就是占有山葡萄。

好啊!她在为此欢呼跳跃,脚下湿糯的土地被寸莲,捣出如星罗棋布的泥坑。

她对天铭誓:保护好谬种,自己的孙子,潜意识里的万岁爷,延续重温失去的挪威森林。

当下,她必须尽快找到谬种,刻不容缓。她之所以如此,因在她潜意识里,圣井之所以神圣,它的精魂就是那头梅花鹿。她认定,缪种就是梅花鹿,王朝帝王的更替,就是梅花鹿转世的延续。

她弯腰了,捞起脚下黑糯的泥,抹遍全身。

又一个被黑暗极易接纳的灵魂,飘然而去……

17)

火起时,狗剩翻身坐起,掀开隔帘,见山葡萄的被褥整齐叠放。惊恐突

如其来,不祥的预兆让他一下跳起来,没顾得穿衣服,就钻进了黑夜。

奔跑中的人,其思维绝不会落后脚下的速度。

他想到火和死亡就像孪生兄弟,绝不会孤独偶行。他脑海里构造出一幅场景:

缪种在烈火中就像一棵孤立荒漠的树,燃烧,燃烧,直至变成黑灰色轰然倒下;又一幅场景翩然而至:山葡萄张开了双臂,从很远的天际飞过来,投怀送抱亲吻着他的的脸。她紧紧抱住山葡萄,升腾,再升腾。

不奇怪,人类祖先的梦想就是:变成飞翔的鸟和男女同体。

何以为证?君不见庄子化鲲鹏和神仙腾云驾雾的故事?当然亦有梅大师男人扮女人蜚声海内外。

当脚被石块儿硌绊,他来了个360度“托马斯”全旋,站定后他清醒了许多。

当他那次从圣井里被打捞上来,他懂得了纯洁和猥琐,高尚和卑鄙,大度和狭隘。圣井就像再造自己的母亲,不可亵渎不可轻慢。娘啊,儿子马上就会跑到你身边,只要您不被玷污,那大火中缪种和山葡萄的的结局,已是无所谓的闹剧。

黑衣人六舅突然在他脑海里蹦了出来,阴险地冷笑着脱下他的黑袍子,露出前胸黑灿灿的胸毛,亦步亦趋地向他走来。他要干什么?他不得不问。替他儿子缪种毁灭自己?不是啊,这个六舅在他的心目中,比他爹还要亲。当麻二奶奶恨恨地骂他鬼儿子,他倒真的乐意他就是他的亲爹。这种情感深黯已久了,可脑海里的影像让他不知所措。

他恨二奶奶,巴不得大火烧死她。

18)

火起时,黑衣人在帐篷里踱着步冷笑。他从腰里拔出一个黑亮黑亮带管儿的

玩意儿,掂量着又发出鄙夷的笑。

当麻二奶奶作为甲方拿起笔在他拟好的协议上签字的时候,他的肉身像被无

数条蛇咬噬缠绕。没有痛苦,有的只是快感。

协议条款有刚性权益和承诺,亦有暧昧的暗示:杀死山葡萄,哑巴归乙方;殿贤如何处置看乙方的心情而定;得手后,乙方必须带着狗剩在缪村消失。

他为圣井而来,要带着梅花鹿而去,这就是他人生的终极。

他被自己一次次错误的判断,导致了一次次周密计划的夭折,而懊悔。

起初,他看到奇丑无比的麻二奶奶,他断定梅花鹿隐秘人间绝不会招摇,把自己弄成那个模样,很有韬光养晦的精绝,结果,发现她竟是自己的劲敌;狗剩娘可谓缪村尤物,风情万种,柳浪花俏,不过是一个俏皮囊,没有更多的内涵;哑巴,他一直认为是梅花鹿的障眼法,弄残自己混进残疾人队伍,被边缘化躲避人世祸乱,可她有的只是孩子般的天真和浪漫。

当第一眼看到来到缪村的山葡萄,他惊喜若狂,他认定:她就是那头梅花鹿,是他朝思梦想的圣物。

当麻二奶奶邀他共谋的时候,他看到了女人先天的诟病——因嫉恨杀死山葡萄。

女人间的战争,大都来自于嫉妒和失落,这就形成不点自然的战火,他们不会明火执仗大打出手,而是借助天时地利,利用那些愚蠢的男人,作为报复和掠夺的工具。

其实,跌入历史长河的文人们狭隘了,什么三十六计,什么鸿门宴,什么煮酒论英雄,什么杯酒释兵权……统统扯淡。而真正称得起韬略的是女人柔情蜜意下借助男人的刀光剑影。

在麻二奶奶眼里,他就是一头发了情的色狼,为此他自鸣得意。因为对手被麻痹被蒙骗,这将注定结局。

哈哈哈,黑衣人大笑着,从床底下抽出一支乌黑长筒的玩意儿,扛在肩上淹没在黑夜里。

19)

火起时,缪种和山葡萄正在圣井旁老槐树上酣睡。

她醒了,他也醒了。

“我家着火了。是天火还是地火?”

“不用猜,是人火。”

“为何如此肯定和坚信?”

“自从我来到缪村,这火就注定了。”

“是吗。那你就是罪魁祸首了?”

“当欲望、贪婪、嫉妒、占有汇聚一点,就像四大发明中的火药一样。有所区别的是能炸出冲天大火的成分是,一硝二黄三木炭。”

“那——我爹我娘?还有我的奶奶?”

“你爹娘死定了,麻二奶奶死不了。即使她肉体不存在,她那灵魂不会死亡。因它存在于不同宇宙中,这里的死了那里的还活着。”

“这似乎很玄妙。”

“是的。其实缪村的一切早就发生了。当我们把欲望、贪婪、嫉妒、占有为因,去解释这一切是我们意识的产物。”

“你是说,我们的观察不准确?”

“没错。究其根本,欲望也好,占有也罢,是以征服为手段,这就有了历史和文化。但是固有的风景不容亵渎,就有了灾难。不是吗?”

“你是说圣井和她(他)们。”

“是。好戏开场了,请保持你的矜持和稳重。”

山葡萄最后一句话,是看到麻二奶奶离开圣井的那一刻说的。

20)

先一步来到圣井台的是黑衣人六舅。他把手里的家伙靠在槐树上,点燃

一根古巴雪茄,悠然自得地欣赏着烟头的火光。他坚信山葡萄就在附近。

古猿样的狗剩,左手握着石块儿,右手拎着木棒,一副志在必得神态,跳到井台上。

“你来干什么?”黑衣人问。

“圣井是属于我的,因它改变了我。”

“好啊!直言不讳,我为你高兴。你这个愿望我能满足你,但你必须帮我。”

“怎样兑现你的真诚?”

“这好办”,黑衣人揪下自己一缕头发,晃到狗剩面前,“这好比我的头,如果我欺骗了你,你可以杀了我。”

一言为定,驷马难追。狗剩放心地把头发揣在怀里,站了过去。

黑衣人笑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香瓜般的玩意儿,交到他手上,说:“一会儿打起来,如果你寡不敌众,就把瓜把儿往头上一磕,就会放出弧光,杀死你的对手。”

此时的狗剩被突如其来的宠爱所包裹,那个音盒给了他多少痛苦和失望。而今他有了极大的满足,不是亲爹能在生死关头给了他一个玩具样的宝物?他深信他就是他的儿子。

缪村人都一丝不挂地扛着农具,呼喊着跑来了。

黑鸦鸦,白晃晃……

两军对垒,缪村人大骂黑衣人背信弃义。

黑衣人冷笑着,拍了拍手里的家伙,说:“这就是你们说的信和义”,他看了一眼满脸狐疑的人群,又说,“不懂是吧?等你看懂了,你就成了鬼魂儿,成了野鬼。哈哈!”

瘆人骨髓的狞笑,让圣井小院顿生杀气。

“狗剩冲啊,杀死他们!”

狗剩瞪圆了双眼,两股怒火寻找麻二奶奶,这个赶走母亲的坏女人。

缪村人对狗剩从来就没有好感,更何况这家伙竟敢如此猖狂。

镰刀飞舞,三齿碰撞,竟有几百人把狗剩围在核心。

“快,香瓜,磕一下!”黑衣人提醒。

狗剩照办了,只听“轰”的一声……

黑衣人露出得意的笑。接着,他手里的家伙喷出了火光,一排排一群群原汁原味儿的肉体倒下,血流成河汇入圣井,那棵老槐树也变成了血红色。

“麻子!别躲着了,该出场了。这也是你苦心经营的结局,出来为死亡哭泣吧!”

麻二奶奶你在哪儿?那些倒地尚存一息的肉体在呼唤……

正当黑衣人狞笑着,全身发出颤抖的快感时,缪种从树上像一只鹞鹰扑下,猝不提防的的黑衣人手里的家伙飞向天外。

21)

“你们终于来了,缪种看到了吗?都死了,都死在我的先进武器下,不知你有没有命运逃脱?”黑衣人把手伸向腰间,努力模仿着佐罗的神态。

“是的,我们该来也必须来。在掠夺和阴谋的夹缝里,总有清凉的风嘲笑着黑暗的冷漠。你得逞了?没有。如同上帝根本不存在一样,你决定缪村命运的企图只能是虚幻。因为缪村存在于有限无穷的世界里,只有眼下你在得意,在歇斯底里。这,你能听懂吗?”山葡萄不知什么时间从树上下来,站在缪种身边说。

山葡萄的出现,让黑衣人一愣,他不得不谨慎起来。他走过来了,企图隔开缪种和山葡萄,站在他们中间。

“山葡萄,我的伟大你大概也看到了。我不仅是缪村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凯撒,请理解我的用心良苦。”

“你是让我选择吗?人其实生活在悖论中,人生的选择是道德伦理的碰撞。你不懂的迟疑和质疑,只有赤裸裸的欲望,崇高这个词不属于你。”

“不要说了,他不懂,我也是半明白半糊涂。让结局快点到来吧!”缪种不耐烦了,英雄就该有个英雄样儿。

全身的武功在调动:八卦形意拳、霍家拳、九阴白骨爪、降龙十八掌……雷霆万钧之力在酝酿,杀死对手的激情在澎湃……

“砰”地一声,黑衣人手里的家伙儿,黑管上冒着淡淡的蓝烟。

啊——山葡萄倒下了,先一步护住缪种的山葡萄倒下了。

世界凝固了,时空变作一张惨白的画面,时间哪里去了?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哈哈!一声尖利似哭又像笑的乖戾声划破夜空。黑衣人踉跄着终于回过头,他看见了麻二奶奶的臂弯处,有鲜血汨汨流淌,他意识到了,插进他后心的是麻二奶奶手中的锥子和剪刀。

这也是麻二奶奶来缪村第三次笑,竟会如此诡异。因她看到了,缪村的世界仅存下她和谬种——健在的妃子和转世的万岁爷,她有了得天独厚的惊喜。

莲步轻移,她正想跪拜抱着山葡萄痛哭失声的缪种。

黑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脱衣赤裸后,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两棵龙须像吊在下巴上的两条蛇,颤巍巍走过来。

“爱妃,朕在此还不跪拜?”

声音像极了,走路、神态也像极了,肚子上的胎记还有那个玩意儿……不错,正是是那个一夜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万岁爷。

时空倒转,人非物是,还是物是人非?一切一切都在乘着光速,穿透麻二奶奶的心。

她左顾右盼,做最后的选择。

眼里冒着仇恨之火的缪种,让她惊悚;现出原形的黑衣人,让她极力从回忆里找到论据。

她选择了后者。如果认定缪种是万岁爷,会背上一个乱伦的罪名。即使被迎驾回宫,必遭风言风语和耻笑。

不用想了,她飞起来了,飞身扑倒“万岁爷”怀里……

又砰的一声响,一颗金黄色金属颗粒,穿过她的后心和他的前心,飞向茫茫太空,霎时无影无踪……

突然圣井咆哮,槐树呐喊,冲天的水柱落下化作滚滚的波涛,淹没了缪村,冲刷掉所有的灵魂,滚滚东去……

22)

过去了几百年,当警方想把此案件当做案例,放到教科书上的时,实地

做了侦讯和查找。

圣井依在,但已干涸,那棵老槐树只留下裸露的根。

唯一引起警方警惕的是:有两只金光灿灿的鸟,在井台上飞上飞下,飞来飞去。

“跟踪这线索!”的警示,静静躺在缪村的卷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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