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牛冲

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名,代替的是“棉冲村”。

“我的家叫眠牛冲”,每当我问爷爷是哪里来的他总这样说,就像现在我说“我的家在姚嘴”一样自然,一样饱含私人情感。一无所有离家出走的爷爷,是姚嘴村的第一个外来户。他来时带着自己的辈分,却没有家人。

爷爷说舒城话,他在姚嘴呆了大半生却没有改掉乡音。他生前最后一年念念不忘想回老家,但终因家庭困窘没能成行,那是约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陪爷爷到眠牛冲主要是学前的几回,最多六七岁的样子,中间也跟父母去过,所以算来在那音讯隔绝的年代大约每年都是要回老家省亲的。而回老家除了要见那些不认识的各路长辈,接受他们恼人的打趣,便是给本家的祖宗上坟。

我疑心至今有时在梦里见到一些荒凉的低岗和矮丘都是老家的景致。我的确依稀记得我们一行从棉冲出发行到大路等车的那些个清冷的早晨。

爷爷来姚嘴后,同我家往来最多的是小太太。似乎是说,本家太太死的时候没人料理,是小太太挨家挨户磕头求人帮忙才送到山上的。

我有十几年没来棉冲了,并且私下觉得古老乡土宗族的联系在现代社会秩序下注定消解无踪。

电话那头传来唔哝不清的方言,大意是说到“25凯”的地方沿岔路进去。问过几个人终于到了25km公碑的路旁,路头是一条泥泞的烂泥连接道,我听见底盘被用力剐擦的声音。

我的小叔已经在等我。我只记得一件牵涉到他的我的故事,再无别的印象了。我一面跟在他的电动车后面小心驶着,一面打量外面萧疏的丘陵景致,“爷爷的老家到底不堪,也许离开竟是好事。”小路在向腹地延伸,很快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我像是驶入了一口空井。

小太太不大认得我的样子,但他握手的力度却表示出超越时光和容颜的拥有共同姓氏传承的意义。

“你来,我们就算是见上面了,”老人自然说出的话往往是习惯了轻松生活的人不能承受的伤感。

“上回从你家回来,还跟大嫂说等下回再见,可不料就十几年了,年纪大身体不好家人不放心出门……”

人啊,今天和明天再见都应当郑重其事,今生和他生约定亦可以举重若轻。

今天正好打春,我的记忆蠢蠢欲动了,他家屋后的地垄,门前的水塘,以及塘那边的山坡,以及我曾看到的痛苦面孔和生老病死的老家往事……事实上,当你谈起故乡,你往往在谈起那些死去了的人,甚至在谈起生的人时也用了缅怀的语气。

这让我伤心的想到了姚嘴!

我提起两个熟人,“x姑爷前不久查出问题,不是很好…小舅爹爹也没了,五六年了吧。”

“哦……”

我看到对面山顶有个似乎是庙,便向太太打听。

“嗯,是庙”

“供的什么神吗?”

“菩萨嘛,人们都信”

太太说不出具体,我不好多问,一面觉得自己读了点书实在能的可以!

临出发前拉太太拍了合影。他站的笔直,我想起小时候曾见家里相册有张模糊的黑白独身照,似乎是某位早已作古的太太送给爷爷的纪念,上面也是笔直的站着。

从棉冲到大路很有段路要走。我们省亲结束要回姚嘴的时候,太太把族人送的东西放进担里,挑着送了一路。太阳正在出来,我想到也许我该要上小学了吧。我们在那个叫“25凯”的路边等张母桥开往城关的班车,在汽车到来前再次上演依依惜别……然后我们上车了,不知怎么浮现在我脑里的却是晨光里汽车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正是我在挥别那个年幼的自己,而关于车内的情形和之后的归程却毫无记忆。

我的小车把棉冲村飞快地抛到身后了。循着来时的路半小时就到了城关,然而顷刻就模糊了刚才的路线。我诧异地感到在我熟悉的舒城地图上竟会藏着如此偏僻的村庄,在那里时常在我梦中隐约着的风物却切实的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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