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 根

每一个祭日，都是追思和想念的导火线。前尘往事皆文章，到我们流年终老，镌刻在记忆的皱褶里的，就是这些电光石火、开蒙心智的瞬间。

我的父亲有三个姐姐，也就是说，虽然无缘得见，但其实我曾有三个姑姑。在齐齐哈尔老家，她们没有正经像样的名字，我只从小时候父亲教我的几句顺口溜里，依稀知道姑姑们分别叫做大娥、二娥和三娥。

那句顺口溜是这样念的：车轴脖子小大娥；鼻涕拉瞎小二娥；奔头八相小三娥……不难看出，当时的卫生条件之差，生活在苦寒之地的姑姑们，长年不能洗澡，脖子是黑的，冻得直吸溜鼻涕。我的大姑二姑没成年就夭折了，比较幸运的是长着大奔儿头的三姑，丑女有傻福，虽模样不俊俏，但到底嫁了一户人家，还生养了一个儿子。

父亲在没有失去最后的记忆之前，曾经说过三个女儿中，我长得最像三姑，发际线高，额头宽大，也是个大奔儿头。他还说，长大奔儿头的人都聪明，将来能活大岁数。

可是他不知道，从小到大，我为自己生来不美的长相烦恼了多久。为了遮丑，打我记事起，妈妈就给我留着齐眉发帘，无论我梳什么样的发式，羊角辫、四边齐、马尾巴……前面永远是厚重的刘海。在两个照片堪比《大众电影》封面女星的姐姐面前，丑小丫常常自惭形秽。

好在，尽管我没有遗传了父亲清癯的五官，却继承了他的文艺气质。童年时的我，经常在晚饭后，一手拿着盘子，一手拿着筷子，有板有眼地为全家表演周璇的经典段子“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父亲颔首击掌，为我打着节拍，脸上流露出欣赏和嘉许的表情。那时我便知道，我才是他心里最疼爱的女儿。

父亲极其推崇袁枚的《随园诗话》，言必称：“明清两代无好诗文，唯袁中郎独具慧根。”或曰：“天下有大败兴事三，而破国亡家不与焉。山水朋友不相凑，一败兴也；朋友忙，相聚不久，二败兴也；游非及时，花落山枯，三败兴也。”这里面根本就没提什么怀才不遇、功名未得之类的事儿。念及此时，引经据典、谈古论今的父亲，真是异乎寻常的俊逸和儒雅。

我因此爱上了之乎者也的古汉语，也爱上了永远兴致勃勃、充满生命乐趣的袁中郎。他爱山水，便说落雁峰可值“百死”；他爱朋友，便“以友为性命”；他爱女人，便坦陈自己有“青娥之癖”；他爱读书，“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童仆睡者皆惊起”；甚至发起懒来也上瘾，谓之曰“懒癖”，率真淋漓到忘乎所以。

“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便是如同袁中郎一样真性情的父亲留给我的人生格言，这与经常在微博上跟网友互动的高晓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高晓松说：“有人问我让孩子学琴吗？我说不一定学琴，但一定要多学多干些没用的事。人和动物最重要的区别就是动物做的每件事都有用——为生存和繁殖。人要做许多没用的事，比如琴棋书画，比如爱与等待。如果一个孩子被教育只能学对升学有用的课，上大学只能干对就业有用的事，工作了一切都为了买房，生而为人岂不浪费？”

人生真不能每件事都只求达到目的，那样未免太过急功近利。不能为了将来气质好就去学芭蕾，而不顾自身是否具备舞蹈的资质；不能为了分数而学习，比成才更重要的是成人；不能为了房子而结婚，即使是给李泽楷诞下了三个麟儿的梁洛施也知道，有钱没爱的日子不好过；不能为了出名就贱卖青春，看看舒淇就知道，把脱下去的衣服一件件再穿回来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说真的，没几个孩子长大就有出息的，成功永远只属于金字塔尖的极少数。所以，最实用的教育是：如何在不成功的人生里随遇而安，心平气和地度过漫长的岁月而不怨天尤人。这时候，那些“没用”的东西就变得弥足珍贵。孩子长大了，不因未登到最高处而痛苦失落，做父母的也就没有遗憾啦！

罗近溪说：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我们都是有生有死的常人，倘若我们肯心安理得地做这样的常人，顺乎天性之自然，安之若素于生死，我们也就离圣贤不远了。

智慧是童心的守护神，童心不泯，则长留慧根。　　

先父五周年祭      沐手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