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头,黑子蹲在了往南去的路口。
回家的路就在眼前,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回家了。但现在回家了,那该死的五十四元钱怎么办?
黑子回头往来时的方向看了看,那些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高大的房子在黑暗中像一块块矗立的方盒子、长盒子,孤零零地朝天耸立着,一点儿都不好看,一点儿也不温暖。黑子不喜欢甚至有点讨厌那些方盒子、长盒子,但是他心里又很明白那些有方盒子、长盒子的地方有他追求的希望,他不能错过希望。所以他现在还不能回去。
爷爷,黑子只能对不起你了。黑子俯下身往南面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希望回家后瞎眼爷爷能原谅他。卖烧饼的老人说过,家人就是家人,不管自己做错什么家人都不会计较,都会原谅自己的。
黑子抬起身,回过头迈动着僵硬而酸痛的双腿继续往那些方盒子、长盒子多的地方走去,一刻都不再停息。
深夜的小镇死一般寂静。北风在狭长的巷子里窜来窜去,拖长了声音尖利地嘶叫,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初冬的深夜,很静,同样也令人恐惧。
黑子抱着身子蜷缩在一处避风的墙角,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墙角虽然替黑子挡住了那呼啸残暴的朔风,但这空荡荡的墙角却不能为黑子驱走那肆虐的严寒。黑子感觉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儿慢慢下降,他把小吃店老板娘给他的那件棉袄也套在了身上,但那一件厚棉袄同样无法抵御这冬夜凌晨时分的苦寒。
黑子无奈地抱着自己越来越冷的身子,靠着墙的他没多久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他被一阵狗叫声惊醒过来时,他才发现在他睡着的时候已经下过一场厚厚的霜。厚厚的白霜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薄薄的小雪,幽幽地散发着清冷的光芒。
以前黑子不知道初冬的深夜竟然如此严寒,今天他算彻底尝到了冬夜的寒冷。黑子像狗一样紧紧蜷缩着自己的身体,他靠着墙一动不动。他不敢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因为稍稍一动,就会耗费一点自己仅存的热气。
太冷了,实在太冷了。黑子紧紧地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他不想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那股持续不断的嘶嘶声。那种嘶嘶声像蛇的发出的声响,黑子讨厌他嘴里不停地有那股蛇叫。牙齿紧紧地抵在嘴唇上,没多久,黑子的嘴里便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把自己的嘴唇磕破了。
被严寒折磨着的黑子意志渐渐地弱了下去,他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找不到事情做了,不可能找到事情做了。五十四块钱挣不到了,五十四快钱没希望了。
黑子被一股绝望深深地笼罩着,他抱着自己瘦小的身躯筛米似的颤抖着。他好想回家。他好想瞎眼爷爷。
瞎眼爷爷给他做的面疙瘩真好吃,有时瞎眼爷爷还会在面疙瘩里加小半勺油或者一个鸡蛋。加了油和鸡蛋的面疙瘩更好吃,滑滑的,韧韧的,特别有劲道。黑子有时能吃十个。瞎眼爷爷见黑子吃这么多就特别开心。好,好,好,多吃点,男孩子胃口好是件好事,吃的多身体才结实,以后做活才有劲。
好想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家里的棉絮虽然已经板结得像厚重的木板,但不管怎么说,拿到太阳底下一晒,晚上照样可以让黑子暖暖地睡个安稳觉。
但几乎在同一时刻黑子还想到了胖男孩那张阴郁的笑脸。那张脸近在咫尺地挂在黑子眼前阴郁地笑着。
“啊!”
黑子大叫一声。
他不能回家,不能想家。他出来就是因为憋了一口气,现在他这样回去了,他该怎样面对胖男孩那张对他不屑一顾的脸。
他一定要弄到那该死的五十四元钱。
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
黑子扶着墙慢慢地撑起自己的身子。他任由自己那早已麻木肿大的双脚拖着他的身子又继续慢慢地往前走去。每走一步,双脚都会剧痛般地麻一下。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忍着脚下腿上的疼痛一直朝前走。黑子的双眼在他行走的过程中渐渐地湿润了。
他又回来了。他又回到了镇医院的门口。
你怎么又回来了?
不许进去!
不许进去!
黑子,你可千万不能偷窃,偷窃太可耻了。
回去!你给我回去!
黑子用意念阻止着自己的双腿,但现在那双腿根本不听他的控制,那双腿领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镇医院宽敞的院子里,又领着他停在他念念不忘的车棚前。
黑子的手轻轻地扶上了凝结着一层霜冻的自行车车把。
一股冰凉的寒意通过他的十指过遍他的全身,黑子重重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黑子第二次手扶自行车。黑子顾不得手上的冰凉,双手紧紧地握着自行车车把,那股力道像是要把车把牢牢地攥在手里,若是一不用力,那自行车就会凭空消失。
虽然黑子只握过一次自行车的车把,但是他却非常喜欢握着自行车的感觉,那无与伦比的快乐,有欲待飞翔的快乐。黑子想,骑在自行车上那种飞翔的快乐一定更浓烈吧。但黑子从没骑过自行车,他也不会骑自行车。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机会好好地握下自行车,更别提骑自行车了,他的那种骑在自行车上飞翔的快乐是他靠着飞快运动着的脑袋瓜想象出来的,也是他从别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由他身边呼啸而过的风里体会到的。那种快乐虚空而不真实,飘飘渺渺,黑子拼命想抓住它,却离它越来越远。
黑子没有一辆自行车,他们家根本买不起自行车,哪怕是一辆破旧的二手车也买不起。
黑子曾让萍婶家的青妮儿把她那辆粉色的自行车借给他骑一下,但青妮儿说什么也不同意。青妮儿说她的自行车是她爸爸花了五百块钱买的,五百块钱啦,要是骑坏了,他黑子能赔得起吗?青妮儿连碰都不让黑子碰一下她的自行车。
青妮儿自从有了那辆粉色的自行车后,每天都骑着她的宝贝车儿去上学。出门,回家,青妮儿老远就把自行车的铃儿钦得叮叮当当地响。
一听铃儿响,黑子就知道青妮儿出门了,青妮儿回家了。
青妮儿骑着她那辆粉色的自行车经过黑子身边时,总是把头昂得高高的,黑子只看得见青妮儿胖乎乎的下巴。青妮儿仰着脖子的时候比较好看,脖子上的一堆肉不知跑哪去了。有时黑子真担心青妮儿会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青妮儿的眼睛不看地只看天。黑子偷偷地想,要是哪天青妮儿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摔个狗吃屎就好了,看她还神气不神气。黑子这样想的时候似乎已经看到青妮儿摔了个狗吃屎,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青妮儿被惹恼了,她瞟了一眼黑子,把头仰得更高了,手上的铁铃儿叫的都快乱了套。骑着车的青妮儿是快乐的,爽朗的,骄傲的,也是有点瞧不起人的。黑子特别羡慕骑着车的青妮儿,黑子觉得那时的青妮儿就像书里说的是只骄傲的孔雀。
有一天,黑子终于忍不住偷偷地摸了摸青妮儿停在家门口的那辆好看的粉色自行车。哪知道黑子的手刚握住那辆让青妮儿快乐得高傲得像公主似的自行车车把时,青妮儿就出来了。
太巧了!黑子怎么也想不到青妮儿会这么快出来,不然他才不会去偷摸她的宝贝车儿。
青妮儿看见黑子握着她的宝贝自行车的那一瞬间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干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随即她就像受了巨大刺激似的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青妮儿不依不饶地哭闹着,闹到后来竟然躺在地上打起了滚。黑子看着在地上打滚的青妮儿,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这丫头真是个泼女。青妮儿哭闹着,硬是说黑子把她自行车的脚踏给弄坏了。青妮儿哭着嚷着要黑子赔她脚踏。黑子恼火死了,他真想上去揍这丫头一顿。他根本就没弄坏青妮儿的车,他只不过刚把手放在自行车的车把上而已。这丫头怎么能这样诬陷他,这丫头怎么就不像萍婶了?
真可恶。黑子看着在地上不停打滚的青妮儿,恨不得走上前去推到那辆粉色的自行车。好,好,你哭,你闹,反正你诬陷我,那我干脆毁了你的宝贝自行车。
“怎么啦?怎么啦?”
萍婶和瞎眼爷爷听到门口的哭闹声都出来了。青妮儿拽着瞎眼爷爷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哭闹着,这丫头一口咬定黑子弄坏了她的脚踏。
瞎眼爷爷一听青妮儿的哭诉,立马举起手里的竹竿就往黑子身上噼里啪啦地揍过来,黑子也不躲,他昂着头,任由瞎眼爷爷的拐杖雨点般地抽打在他的身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