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总想着到外面的世界去。蝉声聒噪刺耳,茂密的树林总是投下简白的阴影,树下围着一群人,打牌的,说笑的,谁哭了,谁笑了。我总是远远的逃开,将眼睛专注的望向前方。她的家门前有一条大道,有些客车会从那里经过,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也不知道独在异乡的孤独。我想离开,随那些车驶向远方,我不知道那客车后扬起的尘原来也会遮住眼睛,让人迷失方向。她说我还小呢,对啊,我也以为我还小呢。
那个时候,她家有四只羊,老的是慢洋洋,是她,剩下的就是美羊羊,懒羊羊,黑的那只呢是沸羊羊。在河南的大片西瓜地里,她将羊拴在树下,她有说不完的故事呢。她说岁月绵长,锦安就好,好好,我应着呢。芦苇开满了芦花,她的故事那么长,芦花就飘呀飘的,她的故事也就飘呀飘的。
那个时候,时间啊总是慢悠悠的,我们会花一个下午看夕阳坠下去,她背着夕阳,羊儿在山坡上吃草,我做着四海为家的梦想,蜜蜂会胆大的停在人的手心,静静的。她有时和一起来放羊的老头儿聊一聊岁月静好。风吹呀吹的,一季一季的轮回。
那个时候,河南有一座桥,一下雨,桥上就围了密密麻麻的人。人们不怕淋雨呢,什么酸雨腐蚀皮肤啦,那时都不知道。划船的,捕鱼的,说笑的,在细密的雨丝里渐渐分明。姥爷的头缩在芦苇里,双手紧握一条大鱼。一场来得及的雨,下在逐渐来不及的漫长岁月里。水花就翻呀翻的,鱼儿一跃进入水里,众人就笑了。
那个时候,月亮总是明亮的又大又圆,似乎能载动很多人的想念。她说想念太重,相思太长,它终究承受不起。于是月亮越来越小,它承受着那些不会实现的妄念,祈求着远方的人,平和且安好。她就坐在一片繁星之下轻轻的说,微风拂在她的脸上,她的发却换了颜色,在昏暗的夜色下,有一种宿命的违和感。
那个时候,我为虎作伥,无法无天。炎热的夏天,却不如如今这般热,她扇着一苇蒲扇,我躺在她的腿边,凉阴阴的风,一明一暗,一来一晃就过了大半个夏天。她低着头就睡着了,手里的功夫却没停。恍惚之间,南柯一梦。我抱怨夏天太热太长,她站在树的阴影里,是这个世界越来越浮躁了。我冲她喊,我听不清啊!快回家吧,桌上有凉茶。我转身就跑开了。凉茶真甜呀!我翻了个身,她蓦地睁开眼睛,低声咕哝了一声,也许真的是这个世界太急功近利了。她没听清,我在大片的阴影里入梦了。
那个时候,老狗还在,它最爱跟在她的身后,从卧室到厨房,晃着它毛茸茸的尾巴。生人来时,汪汪叫几声。它很熟悉我们,我不懂它,但我相信它一定懂这世上的所有事与愿违,只是我学不会它的沉默和对于死的坦然与淡漠。她将馍给狗吃,她日渐佝偻的身影与狗奔跑的影子重叠,她的白发在夕阳的剪影里日异分明。
那个时候,家里有很多柿子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多了些品种。春天各色的花独独不缺,她的身影就缩在花丛里,折腾着。她将院子修好,种上一些芝麻,翻着土,黄瓜藤顺着竹竿往上爬,淡黄色的小花藏在深绿的叶里。她看着上年那颗只结了两个梨子的梨树,期待它今年多结几个。
那个时候,我爱骑一辆橘黄色的自行车,经过拐角时,袅袅炊烟,我就知道她做饭了。然后对着窗户叫一声,她就出来给我开门了。那时鸡飞狗跳的,公鸡爱啄我的腿。我就躲在她身后,那高大的身影似乎能护住我一世的不幸。
那个时候,临睡前,她总是跪下,那虔诚的神情让我原本想发笑的冲动也变的庄重。我像模像样的跪下,她的嘴里念念有词,我半睁半闭的眼想看看她会不会搞怪的睁开眼睛。都是一些美好的祝愿,在昏暗的夜色里闪光,前路漆黑,我借光前行。于是变成我夜夜祈祷,祈求可笑的愿望有千分之一实现的可能。
那个时候,她摸着我的头,说怎么就长大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长大了,怎么就坐上了客车,怎么就离开了那贫瘠的村庄。不知道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不停的旋转,我随它旋转就变了梦想。她仿佛站在时光的尽头里,看着身边的人返回又离去。历尽沧桑的脸扯出丑陋的微笑,然后有物是人非,斗转星移,都淡化在她逐渐模糊的眼神里。我曾走过很多弯路,她笑笑,我开始逐渐明白。忙碌了半辈子,对她许过太多承诺,总以为来日方长,却发现留给我们的日子本就不多。我笑她这世界太大,她还没走过,她笑说,一把破身子骨儿,还妄想去哪,出去走走,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我就悲伤了,抱着她浮肿的身体,微微的颤抖。
现在,在不复当年,圆月,白色长桥被坚实的石板桥代替,河底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也早已被泥沙堆积,孤独的沉在河底。而我在也不会坐在桥底看云,嘲笑那些仿佛冻结的唯一,那些只沉睡在那个时候,在也不会有醒来的可能。我只能沉在回忆里汲取着一丝慰藉。
老狗死了,它倒在2016年的终年末尾,还差一天就是新年,倒在了落实的余晖中。繁花落尽了,鸡、鸭也早已不知道在哪顿饭里吃掉。一点点曾以为刻骨铭心的事却在生活的日益平淡里庸俗,我开始选择性遗忘自己曾有过那一点点勇气。故乡的桑树越来越少,村子空空荡荡。越来越炎热的夏天,我开始相信心静自然凉。开始明白那些真实的有些虚假的事是真的虚假,开始相信孤身一人。我遇见他们,终究是我的幸运,而这浮世一生却抵不过那个夏天我睡着了,风吹在我的脸上,我终究不曾难过。
而之于桑梓,浮生半夏,往事如轻烟,袅袅吹过,却嫣然了我这际遇与世间所有留不住的擦肩而过。
写于一七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