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了自己死了。从出生到死亡,走过了五十四个年头。卓千寺的枫叶红了又落,落了又红,她从雁生变成忘尘,从忘尘到一抹孤魂。此刻飘荡在天地之间,看前尘,恰似梦,忆往事,恍如烟。
“雁生——”本是正当年华的燕姬却似垂垂老矣的妇人,吃力地伸着满是青筋的手,眷恋不舍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脸:“我没有——没有——”
雁生含着泪珠,跪在床边,体贴地把自己的脸贴上她粗葛的手掌,哽咽地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娘,你瞧,院子里的海棠开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嗯?”
“嗯。”燕姬笑着应到,只是声音里的疲惫和虚弱都在昭示着她撑不了多久了。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她想起了曾经和侯爷在一起的须臾数年。情浓之时,恨不能金屋藏娇,弃之敝履,方知他铁石心肠。
呵呵,燕姬啊燕姬,你不该把雁生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她没有享受过一天的父爱,却背负着她母亲的原罪,过着毫无尊严的生活,是她害了她……
“咳咳!咳咳——”
“娘!”
“雁生,”燕姬伸手去抓她的手,小女孩一把将她的手握住,哭着说:“娘你不要说话了,我去找大夫,呜呜——”
他们又怎么会允她去找大夫呢?
“雁生,记住娘的话,永远不要爱上一个男人……永远不要……”
燕姬终究还是没能看到这一年的海棠,零落在了京都花开的春日。
这一年雁生八岁。
郦歌是老夫人还在时送给雁生的一个丫头,比她大一岁,其实也是个孩子。燕姬死后,这座破旧的小院就只剩下两个半大的孩子。侯府的人都知道夫人是极恨燕姬的,当初她怀孕之时得知燕姬也有了身孕,气得动了胎气,掉了孩子,还是个男胎,可想而知,燕姬的下场。后来她又被传出与人有染,侯爷虽未要了她的命,却也是再不曾见过她。有这么一层,却是无人敢向着这两个孩子了,她们就像是不存在一样,被平阳侯府无视得彻底。
“小姐?”郦歌看着海棠树下卷缩成一团的身影,心中酸涩不已。两年了,每年燕姬夫人的忌日,小姐就会在这一株海棠树下枯坐一整日,现在天色已晚,寒重露湿,她真担心她再这般坐下去,又会大病一场。
雁生不说话,也不理她。静默地闭着眼睛,靠着海棠树坐着。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头发也只用一根素色布条绑着,她从来不是什么小姐,这不过是郦歌一人的执着而已……
“砰!砰!”
寂静的夜被烟花绽放的声响打破,也惊动了沉寂的雁生。
“那是什么?”她轻声地问。
“那是烟花。”郦歌笑着回答。
“烟花……”她细细地咀嚼着这一个意象,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了一丝好奇。雁生从海棠树下起来,走到墙边,仰头看着天空的璀璨,墙的另一端传来阵阵喧哗,她能听出来,很多人,很热闹。一堵墙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无尽的寂寞,一边是人间的烟火。
她突然很想打破面前的这堵墙,去看看对面的世界。她试着推倒它,试着翻过去,可都失败了。最后,终于在她失望透顶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条路,一条出去的路,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门。
雁生兴奋地对郦歌喊到:“我们从这里爬出去,去看外面的烟花好不好!”
郦歌怔然,诧异地道:“可是,那是狗洞啊。”
雁生收起了单纯的兴奋,淡淡地笑了:“那又如何呢?”
后来,她们还是从那个狗洞里爬了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这一天,恰逢花灯节。五颜六色的花灯挂满了京都的大姐小巷,男男女女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样的场景,令雁生觉得极不真实:为什么,她的生活一片荒芜,可这些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小姐!你快看!那盏灯——好美啊——”郦歌欢快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她收起了自己的神思,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过去。
真的很美。
那是她见过最美的一盏灯,流光溢彩,是和她的生命全然不一样的颜色:夺目,温暖还有梦幻。她爱极了这种颜色,呆呆地伸着小脖子望着,她知道她买不起,所以就想再看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九转琉璃灯。你很喜欢吗?”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问。
她没有转头,还是呆呆地看着。
“呵!你这个小女孩真有意思。”少年有趣地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了老板:“这盏灯,我要了!”
“好嘞!您拿好!”老板收了钱,热情地把灯递给了他。
雁生的视线这才转到了少年的身上。眼前的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一身玄色衣衫,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一双深邃的眸子盛满了一河的星光。他提着那盏琉璃灯,于灯火阑珊处轻笑,问:“你很喜欢这灯?”
雁生点头。
“那送给你吧。给!”少年伸手,将灯递给她。
雁生迟疑地接了过来,并没有问为什么,少年见此,又笑了笑,大步流星地从她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见她说:“谢谢!”
雁生提着灯,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很久才离开。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就是那一晚,他用一盏灯换了她一颗心,只是,这颗心,对他来说,一文不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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