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打扫房间,在书架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相框,里面是一张盖齐了中山站、昆仑站、长城站和雪龙船邮戳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来自世界尽头的祝福,愿小妞幸福。我的思绪像这张漂洋过海的明信片,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行。
不知何时开始,雪山在我心里有了纯洁神圣的象征意义,走进雪山的愿望日益强烈。我循规蹈矩,不激进,不爱冒险,去登山,也与征服无关。它更像是一次朝圣,虔诚的前行,只为亲近心中的神祗。
进入大学,很自然的加入了以登山队为核心的山野协会。东操万米、背砖爬楼、负重拉练、岩壁攀爬、滑坠制动、结组前进、急救培训……我尽量参加所有的日常训练、冬训和最后的选拔集训。从来没有过的,我拼尽全力为了一个梦想在坚持,直到当年入选登山队的名单公布,十五名队员中有三名女生,我的名字在里面。
队员选定之后,校团委给每个队员的家里发了一份意见询问书,需家长签字,学校才会放行。登山的危险,大家都很清楚,每年都会有人因家里无论如何不同意,而不得不在最后一刻放弃。
我小心翼翼的打电话回家,爸爸沉默了片刻,答应签字,他说不希望我的人生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我也需学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那一刻他平静语言中的力量,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心存感激。
2004年的夏天,我们出发了。那一年是登山队成立十周年,我们选择了登山队成立之初攀登的第一座雪山:长江的源头、位于青海省和西藏交界处,海拔6621米的格拉丹东山峰。别人看来,这是一群穷学生的艰难之旅,而对于我们,全程是兴奋和欢愉。
火车从北京出发,横穿整个华北平原,窗外的景色一路变幻,向着更广阔更壮美在变幻,经过一天一夜才到达真正意义上的西北高原。我们在铁路的尽头,一个叫做雁石坪的小镇下车。与那个小镇一起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个用好奇又羞涩的眼神打量我们的藏族小姑娘,和她两颊那漂亮的高原红,还有她热情好客的妈妈,一次次为我们斟满浓郁的酥油茶。
稍作休整后即换乘汽车继续前行。队员和装备一起挤在卡车的车斗里,因为没有多余的空间,几个小时一动也不能动。汽车在青藏公路上行驶,翻越唐古拉山口,经过索南达杰纪念碑,藏羚羊在公路两侧的黄土中扬蹄狂奔,鲜艳的经幡在风中放肆飞舞。而当公路也已走到尽头,真正的进山之路才刚刚开始。在四顾茫茫的颠簸中,只能靠GPS和当地向导的经验来寻找方向,大卡车一次次陷入泥沼,我们只能一次次的清淤、填石、推车,又缓慢艰难的前进了好几天,才到达计划的攀登主营地,至此,才算真正的进山了。
山里的世界和我想象中的一样美,甚至超出我的想象。高原稀薄的空气,少的是污浊,多的是清澈。在那种可以掏空洗净自己的神圣感面前,所有的思考都是内省的,至于学分绩、推研、找工作、恋爱,这些纠缠的烦恼在进山之前就被统统抛开了。
清晨,我坐在帐篷前,看新生的红日如何将夜打破,看天际如何一分分的变明朗,看冷峻的山脉如何被披上柔美的晨光,感受四下的空气如何被注入一丝丝温暖;傍晚,我坐在同样的地方,看天边似近似远的晚霞时卷时舒,看融雪在夕阳的照射下泛出点点金光,看山的轮廓在身边投下的阴影一点点扩大,直到夜将所有的温度和光亮带走;至夜,我就躺在那里,看头顶的星空,那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星空,天幕很低,像黑丝绒,而星光璀璨,布满整个天空。我看那些起起落落周而复始的,也看那些静静默默岿然不动的,而微不足道的只有自己。
然而那一年,注定无法平静。当我们还沉浸在进山的兴奋中时,噩耗传来,我们的一名队友在贵州的探洞活动中遇难了。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那个十几天前还在北京和我们一起大口嚼着烤串大碗喝着啤酒的队友,那个喜欢赤裸着上身躺在东操岩壁下,一边让太阳暴晒一边大声吼着我们生来孤独的鲜活生命,就这么说没就没有了。我呆住了,那个手把手教我在岩壁上做出第一个Monkey-Hang的朋友,那个拖着人字拖在我出发前一晚在主干道上拦住我,一边说小妞终于如愿以偿了回来一定要请我吃饭一边把烟头扔进我车筐的朋友,就这么说没就没有了。我第一次知道生命的脆弱和世事的无常。
回北京后我没有参加学校和协会为他组织的任何悼念活动,因为我始终不习惯面对任何集体性的悲伤,对我而言悲伤是纯粹个人的事情。我只是在一个普通的秋天下午,在东操岩壁下独自坐了很久,用我自己的方式纪念我的朋友。
队友出事后,队里调整了攀登计划,放弃登顶,并破例启动向青海登协租借的海事卫星电话,让我们每人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家里还不知此事的,就避而不谈。电话拨通,妈妈说已经通过新闻知道了队友出事,我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这边一切都好不要担心,妈妈平和笃定:"我不担心,你一直都很幸运,我相信不仅你会有好运,也会把运气带给全队,你们都会平安的回来。"我轻轻的跟自己说,是的,我何其幸运,因为有你。
后来的攀登是顺利的,全体队员,分阶段都依次到达了5700米处的C1营地和5900米处的C2营地。在C2汇合后,驻扎一夜,次日清晨做短暂的上升尝试后即全体下撤至大本营,等待后期进山的三江源科考队员,并与他们一起出山。
和我一起的,是一群同样为了自己的梦想执着的年轻人,他们喜欢叫我小妞,充满了爱护和照顾。我爱这群人,爱他们恣意挥洒汗水和激情追寻梦想,更爱他们的纯粹和善良。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一起登山的队友各奔东西,过着彼此完全不同的生活,有的毕业后选择了登山作为自己的职业,成为业内新秀;有的每年在工作之余都要用一段时间去攀登去行走;也有的像我一样,有了太多的牵绊,再也没有拿起过行囊。然而不论生活的轨迹有多么不同,一种可以托付生命的信任,让我们即使分隔千里,也依然选择彼此守望。
我问自己,很多年以后,当我们衣着光鲜的穿梭在城市的街头,是否还会想起当年一起泥水中跋涉、暴雪中相拥取暖、登顶后放肆歌唱、出山后抱头痛哭,是否还会在饥肠辘辘时想起那一锅打翻在地夹着泥土和枯叶的泡面,想起一个月没有新鲜食物时那个一人一口的青涩苹果……我问自己,很多年以后,当我在高楼大厦霓虹闪烁间游走时,是否会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个无比渴望生命不寻常的自己。
纪念一段闪亮的日子和一份永不褪色的青春。